高原冬训中，中国足协为了加强球员体能，推出“１２分钟跑加折返跑”硬指标。每个甲Ａ甲Ｂ球员都要测试，不及格者领不到联赛上岗证。这对大龄、技术类型球员的方清河来说，“１２分钟跑３０００米”无疑是个鬼门关，跑不过“生死线”就要无球可踢。由此他萌生退意，跟给他鼓劲的主教练自嘲说，后面您让一只大狼狗追着我咬，我也跑不到３０００米，干脆让那大狼狗在那线前把我撕巴了。但主教练瞪起眼睛，跑死也得跑。来高原基地，各队整天都围着足球场跑圈。小方边跑边发牢骚，踢足球的改项了，练田径长跑。而测试前一天晚上，全队上至老总、主教练，下至随队医生，俨然把小方当作危重病人，除了没用“可卡因”“兴奋剂”外，其它全用了。光是人参粉就吃了三包，害得他夜里那个玩艺老硬着。第二天，主教练、领队和老总早就布置好战术，小方夹在队中，身前派一名体能好的队员领跑，主教练在跑道掐表，到时指挥那队员拼命带跑。然而，那领跑队员险些自己没跑过，小方还是踉跄在２９００米前，枪响了——时间到。小方没跑过生死线，既无资格参加“折返跑”补分，又不能参加前三轮甲Ａ联赛。但他还有一次机会，等到三轮后在他家乡城市的体育大学田径场补测，如还未达标就遭淘汰，一年打不了联赛。小方在队中孤立了。老总和主教练见着他总是阴沉着脸，不说话，不知老板什么意思呢。没过几天，总部传来老板指示，赶紧找外援顶替方清河，但让他回家乡体育大学练长跑。不让他退役。全队还在高原基地待几天训练技战术呢，小方就被发回Ｘ市。要不是他屡遭老总、主教练“挤兑”并少发他万八千块钱训练费，他也不急，“激流勇退”地打退堂鼓，也算是体面。不是我不想踢而是上面刁难我们这些技术型的老队员，卷铺盖走人。但毕竟方清河有股倔劲，越是挨挤兑越要死磕，不是跑长跑吗，或跑死或吃游泳队“禁药”（体测后不对球员进行尿检），为了争口气，为了多挣两年钱，少活几年有什么？想到这儿，方清河窃喜，“天下没有绝人路”。又暗自感谢那游泳队说话“老爷们声儿”的假小子，及向他透露天机的马指。实在不行，咱也偷吃“禁果”尝尝鲜儿。晚上到Ｘ市，先回父母家。还没坐定，妈妈开始跟儿子唠叨起来，“老大不小的，电视上看你跑得呲牙咧嘴样儿，跑不了。３０出头了可别逞能，挣两年钱够了。趁早结婚，成个家，也别让我替你操心了。我也该抱孙子了。”小方愈听愈烦，爸爸还没回来，他就借口“晚上还有事”，走了。他回到自己的“家”。开门后，里面有动静。“淑女”恰好在屋。她迎上来，帮他解包倒水。小方都没开自己房间锁就一屁股坐在过道的板凳上。“淑女”站在他跟前，凝视他，举着杯子不知放哪儿。小方也不说话，只把烟掏出点上，猛吸一口。“淑娴，那房一会儿我把莉莉衣服拾掇一下，打好包。其它的你看着处理吧。不要了。太忙，把这事忘了。”小方心灰意冷地说。“我看报了。别急。”她把水杯递给他，“这房花五万多我买下了。那屋你愿意住就住呗，我还不知道你家条件？”小方这才想起，她已分配到体校当教练，房子体委让她买了。人家也该成家呵。遂边解包掏钱边说：“早该给你腾房子，你也该装修一下，耽误你事了。”说完把一叠钱递给她。她转身退到厨房门，气恼地说：“谁说租给你了，只给你留着，省得你在外折腾得流落街头，这儿有个窝儿。”听了，小方摇头苦笑，仿佛心中郁闷烟消云散，站起身，长叹一声：“饿得我前身贴后身了，走，咱们先吃饭再说。”没想到，“淑女”竟默默无语地跟他出了门。吃饭中，小方问她，陆大夫过去给游泳队吃那药还有吗。“淑女”听后脸色大变。“你不要命了？为啥？人家为夺金牌，搞球类的吃那东西，你糊涂了。”“淑女”惊慌失措地说。“别人能吃，我怎么不能吃。我也不是皇上他二大爷，整个儿一个土胡同窜子，少活几年省得给人添堵。抓住我，是他们逼的。终身禁赛，正好不踢了。”“你不就是要跑过３０００米吗，容易。我给你找个田径教练，你准过。”“要是过不了呢？”小方眼中闪出少有的凶气。“淑女”见状一哆嗦。她清楚他要死磕了，一根筋上来了，野性大发。“先看看，实在不行，给你。”“淑女”知道拦不住他。 回到屋，他跟“淑女”寒暄一下就进自己原来那房间了。一会儿，莉莉打来电话，说体育大学那儿她有熟人，跟那人说好了，你在那儿安心练吧。 小方此时想起白大爷，即那个昔日方清河就读小学的工友、他踢球的指路人。是得让白老爷子点拨一下了。可他早退休了，他家住哪儿？小方想到那老实的裁判汪建设，他家自己去过，徐指让他跑领队儿子上重点小学时，他就去过汪裁判家。 第二天早上起来，“淑女”敲门后探进头来，说有什么事给她打电话，然后就出门上班了。 他琢磨着，原队不可去；张教练退休了，现正在一个郊区足球学校执教。据队友讲，张老爷子退休后真上了东北。到那儿联系，一看才知道，林区森林已砍光，只露着光秃秃大大小小山头，稍微平整点的地儿，人家种菜，家长不让孩子学踢球。他沮丧回来，只得在私办足球学校教小孩儿。实在不行，上张教练那儿练也行，只是怕老爷子又为自己起急。干脆住到体育大学去，食宿俱乐部全报。 下午，小方出门前，克琴来电话，问明情况，她说明天就来找他，千万别动地儿。 傍晚时分，他找到汪裁判所住宿舍楼。上楼按记忆敲门，里面无人应答，家没人。下楼时，一个正上楼的老太太跟他说，这楼两个裁判成天有人找，这个足球裁判现很少在这儿住了，可那个田径裁判还住这儿。听了，小方眼睛一亮，还有个搞田径的体育老师，是谁呢？他跟老太太说，自己在球队踢球，是汪裁判朋友，找那个田径裁判也行。老太太上下打量着小方，他说本地话，不像盲流，遂带他又上一层，对他说：“你先站在下面，不知人家愿不愿见你呢。”老太太敲田径裁判的家门。片刻，一位面孔苍老的五十几岁男人探出头，不耐烦问谁。小方走上前自我介绍，他边问踢球的边打开门迎进。 小方走进屋内，才发现这个家面徒四壁，除了一张单人床一个柜子一张方桌，外加几个凳子，其它奢侈品全无。连个电视也没有。稍大屋里，高朋满座，正在高谈阔论。有七十多的老头，也有三四十的中年人，穿戴各异，不知他们是干哪行的。其中一个中年人站起跟小方打招呼，“这是咱们Ｘ足球队的，过去我老看他踢球。”这时，田径裁判才向他投来信任目光。 小方为打破尴尬，说：“都说老师是穷教书匠，我这才看到，真艰苦朴素。” “也不全这样。我是混得不好。就是一心想搞田径。”田径裁判嘶哑地说，“教了一辈子体育，整天喊‘一二一’，没什么。” 旁边那个中年人插话：“您倒想出名发财呢，谁理您这个田径裁判啊。足球判罚靠吹哨，田径结果靠电子表，田径裁判是聋子耳朵，摆设呗……”他讲得起劲，像在广播似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说得田径裁判面红耳赤，辩解：“田径是体育基础，最重要。你们不懂。”说后他怕搞足球的客人不高兴，又加添：“当然，足球是世界第一运动。不矛盾吧？” “得了。您看跟您住一楼的汪老师，人家早发了。” “吹一场甲Ａ给８００，一年联赛又多。赶上足球职业化了。”小方在旁低声说。 “不一定吧？你这个踢职业联赛的，是蒙我们哪吧。”那人显然是球迷，门儿清。 “你找我啥事？”田径裁判客气地问。 相互报名后，小方才知他姓苑，跟汪老师一个教研室。小方想让汪老师给自己介绍个搞田径的，出出主意。苑老师听后点头但没说话。倒是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侃开了。“这才是行家”“他带过长跑队”“你们Ｘ市田径队有四个是他培养出来的”“他学生拿全国冠军，没他什么事了。” 小方忙把自己困境说出，祈求地望着苑老师。 苑老师摇着头，说：“弄不懂。足球是间断性冲刺，是需要体力，但最重要是３０米速度，跟３０００米径赛是两回事，怎么测试足球队员这个？” 小方只是苦笑。 “按理说，１２分钟跑３０００，不成问题啊。你练５０００试试。半个月差不多。”苑老师胸有成竹地说。过后他让小方找找白老，他老人家是田径科班，又在你小学校待过。小方记下白老地址。在他们争论中，小方告辞了。走到门口，说：“苑老师，您以后有事言语一声。”苑老师拍拍他肩膀，送到门外。 过后，小方得知，苑老师也是个人物。他５７岁，是体专毕业，在校专顶田径。后在中学教了三十几年体育，既为学校、市教育局争过光，也为此受过处分；带中学女子田径队比赛时，为调女学生“月经期”而让校医给女生打针、吃药，“东窗事发”，被连降两级工资，但痴心不改，仍坚持带校女生田径队，而且要破纪录夺市中学乃至全国中学冠军。为此，他妻子跟他离婚并带走孩子。那次小方登门拜访时，苑老师正在谋划调到郊区中学任教，准备带一个少年女子投掷队，还信誓旦旦地说，这次决不让他女弟子参加本市田径比赛，要隐藏好，不然又让体校或省市专业队挖走。等上到高一高二，练出来了，才报名参加全国比赛，走‘胡鸿飞、马俊仁’路子。当然在坐的朋友取笑他，以后中国又出个苑家军。你是第二个马俊仁，到时还让不让我们来家喝茶？ “别提溜点心匣子，太俗”，小方想起克琴话语，遂手捧一束鲜花敲开白老家门。见面，跟白老说自己是哪个小学的，在甲Ａ球队踢球。老爷子点头，说知道。但小方感恩地忆起小时候白老指引自己去踢足球，白老不断摇头，高声说：“我不记得，活到这岁数，我说的话多着呢，５７年我说不要学苏联竞技体育专业队体制，打成右派。这我记得，别的差不多全忘了。” 白老７８岁，早年毕业于辅仁大学体育系，又到英国继续深造，获体育硕士学位。五十年代初，他参与了“广播体操”“课间操”的编排，还带过田径队。８０年代初，中国首建女子足球，他和几个体育专家向足球教练建议，从田径队中挑选女子短跑队员转项。现在，他虽已年近八旬，但丝毫没有老态龙钟之相，只是激动时双手不断颤抖。他说话大嗓门，京腔中时不时加杂英语，以强调其观点的正确性。他老伴倒茶时向小方埋怨老伴：“他老了，不中用了，还逞强，但不讨好。老爱说，别人不爱听他也说。回家还生气，何必呢？” “他们请我去开会，我说心里话，不然我不去。”说完白老孩童般地哈哈笑起来。“听他们跟我说起过你，你原来是某某某小学的，想必见过面，或同学一场。” “不敢。白老当时给我指条路，不然我也踢不了球。” “在那小学，不让我教课。你学习，我改造，都得让人教让人管，是老小同学吗。” “我在小学淘气打架，不是好学生。”小方自知自明。 “搞体育的都有个性，尤其是身体接触项目，没有还不行，”白老兴奋地摆手，“前些天，一个带男篮的教练找我诉苦，说高大队员不好管理总出问题，怎么办？我告诉他，在国外也一样，身高超过２米１０的队员心理不同，要区别对待吗。有些事情不要计较，他们长年‘羊群中的骆驼’生活，不一样。” 他老伴打断谈话，说：“就听你说了，问问小伙子找你有什么事？” 白老一听咧嘴笑了，朝他打手势，请说，还把一个拇指搁在微笑着的嘴边。 小方说明来意。白老与小方对视，说：“你没伤吧？这不是障碍。还没跑呢就认为自己可能跑不下来，毛病出在这儿。”他想想又说，“我在英国留学时，职业足球队都配备体能教练，他来调整球员体能。咱们搞球类的教练全是球类运动员出身，对身体训练不专业不科学。你跑３０００米，要敢于跑，中途减速跑不动很正常，这是身体第一次极限，冲过去就好了，还有两次呢。只要练你行。” 临走前，小方从背包拿出一个足球，上有自己签名还写着：送恩师白一克先生。白老拿着足球激动不已，于是又打开话匣子。 “体育是什么，我直到现在也弄不明白。难道就是拿金牌夺冠军，升国旗奏国歌？说全民健身是第一位，实际呢，他们向竞技体育每年投入多少，向中小学、百姓体育投入多少。”白老顺手拿起一叠材料，“算得出来的。现在世界体育界，‘兴奋剂’事件不断，你检测设备越先进，他造药本领越大，查药的怎么能全抓住吃药的，笨死了。奥林匹克精神是什么，光是更快更强更高，不见得吧？纯业余哪去了？职业化、商业化必定否认奥运宗旨，是‘异化啊’。奥运之父固。拜但不让职业、专业运动员参加奥运会是对的，不让商业进入是高明的。我在英国时，足球职业联赛，决不允许国有资金介入，那时工党政府也没办法。哪像你们，民营企业搞职业足球，国有企业也搞，那还得了，赔了谁出钱？” 小方有的听得懂，有的听不懂，有的他认为老爷子老糊涂了。但他对白老人格及体育学识还是五体投地的敬佩。告别时，白老送他一支钢笔，嘱咐，训练之余看看书写写吧。 现在，方清河倒也有时间看看书了，但心里时常忐忑不安，好像一场决定命运的比赛前夕，再怎么转移注意力，那决定他能否继续踢球的３０００米生死线还是浮现在眼前。每到此时他紧张得直想撒尿。能跑过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