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纪念

　　茨维格说，名字只是符号，符号终究会淡出。

　　甲A，一个横亘了十年，历经沧桑的符号，当它在2003年11月30日这天以句号的形式宣告淡出历史舞台的时候，尽管我们都清楚它的未来形式“中超”很可能只是换汤不换药时，仍然无法回避那恍然如隔世的情感交织。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东坡居士对于与亡妻的十年往事可以做到历历在目，如今我们回忆甲A的过去式却多少有点力不从心，不要说精妙的细节，即便是每年的大事记，我们也很难记忆完全。就像冯小刚在自己的回忆录《我把青春献给你》中无限感慨的那样：每个人直到要去回忆一些事情的时候，才会发现记忆是如此的不真实、不可靠……

　　十年不能沧海桑田，但也绝不是弹指一挥间。十年中，有风花雪月，也有城南旧事；有激情澎湃，也有长吁短叹；有幸福隽永，也有鸡零狗碎；有辉煌荣耀，也有丑闻悬案……十年甲A，就像一个人的上下半身，上半身是修养，下半身是本质。

　　十年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和事太多，但不管是十年记，还是十年祭，抑或是十年悸，都容不得我们去遗忘。忘不了，十年前4月17日那个典型的成都下午，中国足球职业化的“教父”王俊生在成都体育中心扯了一嗓子：“94万宝路全国足球甲级A组联赛开始！”；忘不了，当天魏群拿到第一笔奖金3000元时，兴奋得一张一张地把钱铺在席梦思床上；忘不了，成都、西安、重庆等金牌球市的人声鼎沸；忘不了，1995年成都保卫战前，一名成都球迷以死要挟八一的李富胜，求他们高抬贵脚；忘不了，让无数英雄竞折腰的12分钟跑；忘不了，申花1：9大败京城的当晚，谢晖、申思等一大帮爷们在卡拉OK里用哭腔高唱《勇敢一点》；忘不了，1999年那场臭名昭著的渝沈之战；忘不了龚建平被捕，忘不了方兴未艾的“德比”、“盘口”等舶来词汇，更忘不了末代甲A的输球保级……

　　十年，使意气风发的小范成了四处求职未果，只能“混”在香江的老范；十年，就是那个梳着中分，穿着一件“左丹奴”甲克都可以兴奋很久的魏新如今却住着洋房，开着靓车；十年，孙继海由一名场边的球童完成了向英超球星的转变……

　　说英雄，论成败，如今谁能说明白。十年光阴，无数英雄你方唱罢我登台，从张宏根、徐根宝、刘国江、余东风、李虎恩、殷铁生的土帅年代到崔殷哲、金正南、李章洙的“韩潮汹涌”，以及桑特拉奇、乔里奇、彼得诺维奇、科萨的“南风劲吹”再到塔瓦雷斯、涅波、斯蒂皮、马特拉奇的“百花齐放”，十年甲A，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帅，走马灯似的土帅洋帅名帅让我们眼花缭乱。

　　十年甲A，是几代人的更替。大连队已经是五代同堂，从郝海东和李明到张恩华到王鹏到胡兆军再到董方卓。而第一代职业化球员徐涛、高峰、范志毅、彭伟国、曹限东、高仲勋等的一个个鲜活的背影，还时常浮现在我们眼前。

　　十年甲A，城头变幻大王旗，如今仅有国安大旗不倒，当年脍炙人口的“番号”如万达、全兴、寰岛、松日等已陆续退出了历史舞台。十年甲A，已经走过了那片纯真的芳草地，完全进入拜金主义时代。“没钱莫进此门”已经成为甲A的通行证，“赚钱没门”也成为了像张桐坡、曹国俊、尹明善等人的“墓志铭”。十年甲A，已经从花钱演变成了烧钱，球员从1994年的几千元到如今的几百万，十年甲A让一部分球员先暴富起来。

　　十年甲A，曾经让人为之执著、痴迷、兴奋，但伴随着假球、黑哨、盘口等丑恶现象，我们的激情逐渐冷却，不管是高仲勋的“中国足球没戏了”、贾秀全的“3号隋波”、戴大洪要做唐吉珂德、宋卫平的愤而揭黑，还是陈亦明的“一切尽在不言中”，林林总总，已布满苍凉，让人失去了好奇的欲望。“看中国足球，如同看戏，但不是喜剧，而是一出悲剧。戏中的五味让人唏嘘不已……”连王俊生都如此评价甲A，十年甲A留给我们的，不知道是应该忘却的纪念还是纪念的忘却。

　　甲A走了，带走了十年的风雨，中超来了，不知道带给我们的是欣喜还是悲哀？

　　记者 王印毅

　　一场风花雪月一段城南旧事———十年甲A回忆片段

　　怀旧不总是那么情意绵绵，甲A十年弹指一挥间。不过，在十年的甲A于昨天，也就是公元2003年11月30日，完全成为某段历史时，我只想说：“此情可待成追忆。”

　　1994年，在成都体育中心，中国的职业联赛——甲A，拉开了大幕。转瞬，十年过去了，甲A结束了，只是，当中超如梦中情人一般款款而至时，我不禁要问：真的一切都结束了吗？

　　十年之夺冠：连沪争霸

　　足球是一场和平时期的战争，而不同的地理人文性格差异，就是这场战争的导火索，上海人一度曾经把上海之外的所有城市都叫做“乡下”，而在北京人眼里，北京以外的所有地方都应该是“下级”，后来大连连续拿了甲A的几届冠军后，在大连人眼里，其他甲A球队都是弱旅……甲A就是在这种恩怨情仇的色彩下开始了冠军争夺的历程。而这一历程又是以连沪争霸为主线，除了1999年山东鲁能在南斯拉夫籍主帅桑特拉奇的带领下“篡夺”了一回冠军外，其余九次冠军都被连沪据为己有。

　　自1994年首届甲A联赛以来，连沪争霸就慢慢成了甲A联赛一个比较重头的节目。当其他队无法担负起抗击大连队使命的时候，申花便被寄予了太多的希望，而乏味的甲A联赛也往往因此而增色不少。大连队至少从成绩上来看成了连沪争霸的胜利者，申花仅仅就是在1995年依靠徐根宝的“抢、逼、围”和范志毅的坚挺，申思、谢晖等新人的出色发挥，在1995年提前一轮夺冠；至于申花昨天才到手的末代甲A桂冠，是在引进了阿尔贝茨、马丁内斯等强力外援、买来了张玉宁后，以及大连队受实德系拖累、上海国际最后一轮“意外”败在天津队的情况下才获得的。因此至少有一点必须肯定，大连队仍是中国最成功的球队。同时，甲A联赛很多纪录都是大连队创造的，比如1996赛季迟尚斌率领大连队创下了职业联赛57场不败的神话；连续获得96、97、98三个赛季的冠军，成为甲A联赛中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三连冠”……

　　从严格意义上说，大连队是中国足球走向城市化的先驱者。

　　在夺冠的历程中，山东鲁能在1999年获得双冠王也值得一提，桑特拉奇的入主让山东队粗犷的打法有了欧洲拉丁派的痕迹。

　　十年之保级：金钱和眼球

　　联赛冠军的归属自然令人关注，但是联赛的保级也同样吸引眼球，除去中国足协别出心裁地宣布了2001、2002无升降级的两个赛季外，哪个赛季的保级战不是血雨腥风，不是刀光剑影，不是惊心动魄？而甲A为什么年年都有球队要不惜一切代价保级呢？有一种解释最准确：甲A与甲B在经济上的差别一年就有数千万元，这也就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因此，只要保住甲A席位，在最要紧的时刻掏出几百万、上千万铺平道路也是必不可少的，因此每年甲A的收尾阶段都被称为“秋交会”。

　　如果说夺冠仅仅是那几支强队的事，那么保级就是三支、四支、甚至五、六支球队的事了，在如此多的球队削尖了脑袋想留在甲A时，甲A中许多的“经典”也就应运而生了。

　　1995年的成都保卫战令人刻骨铭心，“保卫成都”——前任《足球》报总编辑严俊君在当时最具影响力的足球专业媒体上的“振臂一呼”，引得全国球迷心潮澎湃。那是1995年11月11日，甲A联赛还剩最后两轮，四川队必须取得两场全胜才能成功保级。第一场比赛在主场迎战青岛队，对手只要战平即可保级。结果该场比赛比分从1比0到1比1，再从2比1到2比2，最终姚夏的进球使得四川队以3比2取得胜利。翟飚在甲A最后一轮四川队与八一队的比赛中，最后关头神奇般地攻入一球，令四川队击败八一队，从而最终保住了西部足球惟一的甲A名额。

　　川队保级成功是幸运的，但是十冠王辽宁队却是不幸的。在1995年联赛中，辽足终于经历了历史上最黯淡的一页——降级。我们都还记得姜峰在走下体育场时那悲伤的泪水，这痛彻肺腑的一幕发生在沈阳五里河体育场。

　　1998年10月25日，韩国人李章洙在率重庆队以2：0击败深圳队后泪流满面。他清楚地记得，重庆前卫寰岛队在第22轮就拿到了足够保级的28分，但他没想到自己的球队接下来会连输三场，以致于在最后一场比赛中非赢不可。李章洙当时只有简单的狂欢理由，“我是个要面子的人，如果我们没赢那场球，我就会离开中国了。”但后来李章洙终于说：“那时我根本不了解中国足球，我不知道为什么寰岛队会连输三场，可现在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一年，李章洙再次成为一场游戏的参与者，只不过在至今仍然赫赫有名的1999年“渝沈之战”中，李章洙其实只是一个旁观者。电视镜头永远地记录下了那一刻，当艾迪瓦多的射门滑过符宾的指尖破网时，章健和他身后的海狮队员疯狂地冲进场内……第二年中国足协对这场比赛作出了“消极比赛”的结论，这是中国足球第一次用“消极比赛”的字眼来定义比赛的结果。但是迷雾终究还是没有拨开。

　　这就是保级，有疯狂、有泪水、有激动、也有无可奈何……

　　十年之外援：各领风骚一两年

　　1994年的中国足球终于步入了职业化，其中一个显著的标志便是外籍球员的涌入，至今各俱乐部聘请过的各类外援数量已不可计数。从1994年的瓦洛嘉、萨沙到2003年的加斯科因、奎瓦斯，10年间，登陆中国足坛的外籍球员的水平和名头有了质的飞跃，从这个飞跃的过程中能够看出，中国的甲A联赛在一步步地向国际足坛靠拢。

　　外援的参与，推动了我们联赛水平的提高，这一点无法否认。卡西亚诺为山东队打进15个球、基里亚科夫在云南力挽狂澜、冈玻斯因为在中国联赛中表现出色而入选巴拉圭国家队，都是活生生的例子。但我们同样无法否认的是，大多数外援就是奔着金钱来的。“他当时真的根本就不会踢球，很多最基本的东西都是我们教他的。”这话说的是当年的最佳外援瓦洛嘉，说这话的是瓦洛嘉在申花队时的中国队友，一听吓一跳吧？

　　其实那么多披着耀眼光环来中国踢球的，有几个还算货真价实？“前德国国脚”、“前南斯拉夫国脚”、“前英格兰国脚”，不管什么脚，一个“前”字已经告诉我们：这就是一双来养老的脚。

　　不过，也有管用的外援，大连九年七夺联赛冠军，其中1996—1998年间的三连冠则是无可争议的“大连时代”，此间他们在引进外援方面开创了中国足坛的新思路，对于欧洲外援特别是瑞典球员的重用成为了其中的关键。佩莱、斯文森、金斯、内克、汉斯是我们仍然记忆犹新的名字，另外还有曾经参加过1990年世界杯的捷克国脚、1996年欧锦赛捷克国家队长内梅切克，他们合力完成了大连三连冠的伟业。重庆球迷一定还记得比坎尼奇、米伦还有那个滑滑的马克，正是这三驾马车的并驾齐驱，为重庆迎来了历史上第一个全国足球冠军。

　　十年之假和黑：伤口永远都在痛

　　隋波事件：1998年8月22日甲B联赛第16轮，云南红塔对阵陕西国力。赛后，贾秀全公开指责“个别队员表现奇怪，场外东西很多，防不胜防。”而他所指的这名队员就是隋波。经过131天漫长的调查后，中国足协副主席张吉龙公布了调查结果：“隋波在本年度8月22日陕西国力队对红塔队的比赛中不存在违反足球比赛纪律的现象。”“隋波事件”就此了结。那一刻，贾秀全脱口而出：“3号隋波”。

　　渝沈之战：首例被中国足协认定为存在问题的比赛。1999年12月5日，当年甲A联赛的最后一轮，深圳平安、沈阳海狮、广州松日队均可能因为一场失利而降入甲B。处境最为险恶的沈阳海狮客场对阵有希望进入当年甲A前三名的重庆隆鑫，比赛从一开始便极不正常，同本轮的其他比赛相比，此战晚开场6分钟，沈阳海狮最后也正是依靠这多出来的6分钟取得比赛胜利，艰险保级。赛后广大球迷及媒体对该场比赛中的一些不正常现象强烈不满，怀疑是假球。虽经中国足协派员调查，仍是不了了之。“消极比赛”这种定性第一次出现在中国足协的处罚公告中。

　　龚建平事件：一封忏悔信将这个名字牢牢地钉在了中国足球的“耻辱柱”之上，迄今为止，他也是惟一一位被官方认定的“黑哨”。如今身陷囹圄的龚建平肯定在为自己当年愚蠢的行为而追悔不已，但是在中国足球这个“大染缸”之中，一个人要想“出污泥而不染”是何等的艰难！龚建平在案发后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是中国足球恶劣的环境让自己一步步身陷泥潭。”其实这个恶劣的环境同样是龚建平所痛恨的，没有这个环境，他可能依旧是一名优秀的体育教师，而不是一名罪犯。

　　在中国足球这个名利场中，已经触犯了法律的人绝非龚建平一个人，所以龚建平的锒铛入狱也给其他人敲响了警钟。

　　六球员嫖娼案：2000年3月27日出版的××报，在头版头条的位置爆出重大新闻：深圳平安队的6名球员在与云南红塔队的客场比赛结束后，于当晚在球队下榻的酒店召妓，被球队主教练塔瓦雷斯当场抓获。此事的披露立刻引来了全国球迷的浓厚兴趣和深圳平安俱乐部的极度不满。平安俱乐部立即宣布对6名球员课以处罚，同时作出反应，表示报道与事实严重不符，并要求该报道歉。历时一年多后，该报在报纸上公开道歉，“六球员嫖娼案”就此完结。

　　记者 吴德川

　　丧钟为谁而鸣

　　为甲A送葬的丧钟已经敲响，但在寒冷的空气中没有缅怀悲悼的伤痛在流动，对于这个只有十年的联赛，这个在寒冷的冬季进行的葬礼显得那么仓促和荒唐，当我们回顾甲A的短命历史时，有一个很老的声音响了起来：“丧钟为谁而鸣？”

　　是的，我们到底在埋葬什么？这真是一个问题。

　　我们在埋葬时间，十年时间，一代球员已随着甲A向我们挥手告别。范大将军已屈尊沦落到香港，在半职业足球的低级对抗中，挣他做为球员的最后一笔薪水；高峰从聚光灯的焦点，退回到那英的光环的阴影里，追忆当年“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快刀浪子的锋利；彭伟国已从中国最有想像力的中场阴谋家，变成了广州最豪华的海鲜城的老板，他在商海中的精明像他在绿茵场上的脚法一样细腻；宿茂臻从球场上的轰炸机摇身一变成了IT界的CEO，只不过他的网站不可能像他的头球一样，在网络里咤叱风云；至于那个在甲A中曾经最锋利的刀手胡志军，现在就是在五人制室内足球赛的玩票游戏里，也不易找到手起刀落的快感。在被时间连推带搡的脚步中，这一代人跟着甲A成长，但他们的青春早已在甲A落幕之前逝去。我们埋葬他们，就是埋葬一代偶像。现在只剩下郝董这个老妖精，还抓着青春的尾巴，为一代人在中超孤守最后一块阵地。

　　我们在埋葬金钱，十年前，当国际足联的掌门在北京告诉中国足协的掌门“足球可以挣大钱”之后，王俊生只不过在联赛前面加上了“职业”二字，一夜之间，甲A联赛从一个穷小子，开始走上了亚洲最富有联赛的暴发之路。从万宝路到西门子，扔到甲A里的金钱，就从一条香烟、一部手机开始迅速膨胀。当中国的第一代职业球员为第一次拿到手里的上千元奖金兴奋得睡不着觉的时候，他们还根本无法想像十年之后，输掉一场末代甲A的保级关联大战，可以上得到千万元的赏钱。算一算十年甲A一共投入了多少金钱，一定是一个天文的数字游戏，但这个金钱的游戏，已把甲A变成了一个亿万富翁的会员俱乐部，场上的裁判和球员，已经成了富翁们用金手指支动的棋子。金钱是甲A的奠基者，金钱也是甲A的掘墓人。金钱打开了甲A的盒子，又给它的棺木盖上最后一杯土。

　　我们在埋葬精神和荣耀，埋葬一个城市为了纯粹的英雄发出的不含杂质的欢呼；我们在埋葬冠名和希望，万达、太阳神、全兴、寰岛、平安，这些曾经满怀希望把自己冠名到一支足球队前面的企业，最后都只有含着幸酸的眼泪宣布退出；我们在埋葬神话和热爱，成都、重庆、西安，一个个金牌球市倒下了，为了一张球票排三天三夜的队已经是天方夜谭式的传奇。

　　然而，我们可以埋葬龚建平，不能埋葬黑哨；我们可以埋葬“3号隋波”，不能埋葬澳门盘口；我们可以埋葬“渝沈之战”，不能埋葬假球；我们可以埋葬“12分钟跑”，不能埋葬“YOYO”；我们可以埋葬“输进中超”，不能埋葬那些躲藏在正式的游戏规则后面，却真正支配着中国足球的黑色交易。

　　“丧钟为谁而鸣？”海明威自问自答：“丧钟为你我而鸣。”甲A在假A之后死去，中超在澳门盘口中诞生，历史与未来一刀不能两断，甲A不可能“入土为安”，它还要在中超上演“借尸还魂”。

　　特约记者 李京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