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道德上并不完美的球迷,我不得不承认一场缺少了惩罚的赛事其实沉闷得很,足球的迷人,是它于满场的张牙舞爪、狼奔豕突之中执行着一种严格的规则和仪式,即惩罚及其所特有的高度的刺激性和仪式感。
罚点球(penaltykick),直译惩罚性踢球,是主裁判根据比赛一方犯规程度的考量而在瞬间做出的一种处罚。它所模仿的是行刑或处决的仪式,这是自废除死刑或废除其公开执行之后惟一可以合法演出的死刑全过程模拟。故其它球类运动虽亦有罚球,但甚少像足球那样将此种惩处习以为常地(至少在汉语中)形容为“处以极刑”,情境中的处决者则被称为“操刀者”或“刽子手”。一次合法而完整的PK过程是这样的:一对一,摆好姿式,深呼吸,两者中的有神论者可能还会匆忙地画个十字。鸦雀无声、凝神屏息,一声急促而果断的号令响过之后,执行者运动肢体,被罚者应声倒地(据统计:守门员倒地的速度通常慢过跃起扑救,故近年来施射者多乐于采用低平球)。此刻,观众中欢呼、辱骂及叹息音四起(即法国哲学家、历史学家福柯在其著作《规训与惩罚》所论及的公开行刑在群众中产生的“多重论述”,包括英雄论述、弑君论述等等),然而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就此重新开始。
PK本质上是中世纪的,但是在形式上、主要指行刑介质上明显区别于雅典的药、骊山的坑、罗马的火与钉,而较为类似于阿兹特克人和罗马人一度偏爱的“贯穿刑”,即用箭或投射物处决犯人。枪决是贯穿刑在热兵器时代的延伸,而点球就是点射。
不过,点球既是对行刑的模仿,又以其“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而平添了若干颠覆性的迷人之处,排除了劫法场或在最后一分钟到达刑场的临时特赦令这种意外,死刑只有一个必然的结果,但是PK却有三种,入网,射失,被接住或被挡出。多样性的结局在行刑者和受刑者以及观众之间形成了一种高度紧张而诡异的关系,也就是说,有经验的受刑者一般都能处之泰然,精神高度紧张的反而是行刑者。“刑具”一旦射失或被接住,原本该死的却奇迹般地情续亢奋地跳跃起来,更为惊骇的是,刽子手却往往因杀不死人而颓然倒地。
足球史上值得令人一再回味的点球大都是“死刑未遂”的个案,与此同时,对点球的技术研究也日益深入。利物浦约翰穆尔斯大学的“科学与足球研究小组”称:经研究发现,观察施射球员在将射未射之际的臀部运动方向,可助守门员预知来球方向。使用右脚的主罚者,其臀部与守门员呈直角,那么球就可能踢向守门员的右侧,那个臀部若呈成斜角,那么球就较可能被射向守门员的左面。这一研究结果据说与前阿森纳及苏格兰国家队守门员威尔逊的经验极其吻合。
福柯也是把惩罚作为一门技术来探讨的。他的《规训与惩罚》一开始就重现了1757年一场肢解,君者达米安的公开行刑,君不仅违逆了王权的抽象意志,而且还诉诸于实际地触及了君王的身体,故公开的极刑对他是恰如其分的。福柯还画了几幅图用来解释何以在路易十五对达米安施以权力的同时,那个看似被动地遭受摧残的身体不仅是受力而且也回报了路易十五以权力。罚点球虽然与王权的修补或伤害无关,不过它同样生产出一套知识论述,对施射者臀部运动的细微观察在整个知识谱系中属于小学,大而言之,点球在道德上的示范和警戒作用其实不亚于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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