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高珈佳 摄影严志刚
你很少会见到迈蒂笑得如此开心。他的嘴角几乎扯到了耳朵上，本来就又细又长的眼睛完全眯缝成两条细线，远远的，你就能看到两排洁白牙齿，就像爱丽丝漫游仙境中那只会法术的猫咪。
火箭全明星后卫迈克格拉蒂并不是一个总把笑容挂在脸上的人。他总是直瞪瞪地盯着媒体回答问题，冷酷地拒绝一切签名合影要求，在中国赛的欢迎晚会上，当队友们都穿着正式礼物、抓着相机DV狂拍、嬉笑着乐成一团时，穿着简单红白格仔衬衫的迈蒂只是孤独地站在最偏僻的角落中，手中端着一杯和他的表情一样沉静清澈的矿泉水。
但在此刻，迈蒂几乎乐疯了，他微笑着注视着面前这些特殊的孩子：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的学生们，他们是一群聋哑人。与这群听不见也说不出的孩子呆在一起，迈蒂始终笑意盈盈，“我真的很快乐！”他大声告诉所有人。
你很少会见到斯特恩会如此忧伤。他的笑容在一瞬间凝固，慢慢的，他垂下头，摘下眼镜，眼里盛满了遗憾和悲伤。大约停顿5秒后，斯特恩轻轻摇摇头，似乎想挥走这种黯然。
不管什么时候，NBA总裁大卫·斯特恩都是一副西装革履、精神奕奕的模样。一缕永远挂在他唇边的自信微笑成为了NBA总裁的招牌表情。不管是在各种场合发表致辞，还是面对最尖锐的记者提问，斯特恩始终表情轻松，然后慢慢地、清晰地、坚定地表达出自己的观点，言辞中闪现着这位62岁老人的睿智和幽默感。
只是，听说中国工程师在巴基斯坦被绑架遇害的消息后，斯特恩立刻变得沉重，他不断叹息，轻声重复着：“这是一个悲剧。”此刻，斯特恩再不是那位每天得处理一大堆公务的忙碌总裁，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向遇难中国人表达哀悼。
NBA来了，斯特恩和他那超过400人的NBA团队不仅为中国带来了原汁原味的美式篮球，带来了铺天盖地的赞助商活动，带来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营销策略，也带来了NBA最基本的关于对人的关怀。
中国之行，迈蒂的冷淡早就惹来了球迷的抱怨。“他那么拽，一下车就直接钻入酒店大堂，一副酷得要命的模样，理都不理我们。”提起迈蒂，一直在上海波特曼酒店外向球员索取签名的球迷小庞就会露出痛苦表情。迈蒂并不是在对球迷们耍酷，“他对待球迷的态度一向都是这样的，在休斯顿也同样如此。”一位休斯顿记者为迈蒂无力地辩护着。在一次欢迎酒会上，当球迷手捧篮球请他签名时，迈蒂面无表情地摇头，哪怕队友卢在冲着他大喊：“兄弟，签一个啊！”迈蒂还是无动于衷，他甚至转身离去，把篮球和签字笔都伸到半空中的球迷愣愣地撂在背后。
于是，当迈蒂说出自己的心愿时，所有人都呆住了，甚至翻译都凑近迈蒂，小声询问他是否真的确定自己要这么做。看到工作人员脸上的惊诧，孩子们有些着急，他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站在一侧的手语老师——一个个快速变化的手势让孩子们也瞪大了眼睛，他们不敢相信，直到老师再次用手语重复，是的，迈蒂希望让所有孩子在自己的球鞋上签名，他将穿着这双特殊球鞋出现在10月17日中国赛北京站赛场。
在那三五秒的时间里，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的篮球馆被沉寂包围。迈蒂静静笑着，孩子们静静盯着迈蒂，工作人员也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的感动。终于，一个胖男孩爆发出声音，“真棒”？“万岁”？或者是“乌拉”？没有人能辨析出这浑浊嗓音究竟是在表达什么，但所有人都能想像出他想说些什么。孩子们都开始费力地用咿咿呀呀表达着惊诧和兴奋，还有人向迈蒂弯起了大拇指——在哑语中，这代表着“你很棒”。孩子们没有办法用言语说出自己的感受，上天无情剥夺了他们的听说能力。不过，这群特殊教育学院的学生还是跟所有普通球迷一样热爱篮球，在教练帮助下，他们组建了一支篮球队，赢得全国聋哑篮球锦标赛亚军。
迈蒂也举起了右手大拇指，他微笑着冲孩子们一一示意，他说自己面前的这些篮球高手才是真正的强者，“今天，我是你们的球迷！”
特殊教育学院篮球馆的年代显然有些久远了，因为公用厕所就在场边的缘故，室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走进球场，一些工作人员就下意识地用手捂住鼻子。孩子们倒是早就适应了，他们神态自若地在球场上练习着。都换上了蓝色或白色的训练服，脚上也是一双崭新的阿迪达斯T-MAC球鞋，再加上迈蒂的到来，孩子们都显得非常雀跃。无法用语言描述快乐，那就用最规范、最一板一眼的训练动作来证明自己的快乐吧。聋哑篮球队的成员们、二十多位工作人员和记者将并不宽敞的篮球馆塞得满满当当，但这里没有喧哗，没有吵闹，甚至听不到球场内常见的口哨声，只有篮球弹在地板上的砰砰声，球鞋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吱吱声。
迈蒂来了。走进球场前，他已经在外边引起一场小骚动，球迷们此起彼伏地喊着他的名字；当迈蒂真的出现在球场门口时，篮球馆却依然是那么安静。并排坐在地板上的孩子们只是无言地、渴望地、热切地打量着这位NBA大明星。
是迈蒂在获悉北京有这么一支特殊篮球队后主动提出要来看看他们的。尽管中国赛的行程安排得无比紧凑，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又位于市郊的丰台区，但迈蒂还是决定要亲自来看看。他知道这些聋哑学生未必有钱去买票去现场观看比赛，和他们一起共度愉快的55分钟，这就是迈蒂帮助孩子的方式。迈蒂首先学会了那个屈起大拇指的手势，他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向孩子示意：你们是最棒的球员！
孩子们虔诚热切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迈蒂身上。教授孩子们基本篮球动作时，迈蒂显得很轻松，他不断地说，你们已经很棒了，完全不需要我的帮助；向孩子们讲述自己是如何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走到今天时，迈蒂的表情很严肃，他喃喃地告诉所有听众，只要你努力去做，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然后，迈蒂轻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想请所有孩子在自己的球鞋上签名，他要穿着这双特殊球鞋走上中国赛球场。
迈蒂脱下了脚上那双白色镶黑边的阿迪达斯球鞋，雪白袜子踏在了有些污浊的地板上。袜子上很快出现一团乌黑，但迈蒂丝毫没有留意，他坐在折叠椅上，交叉双臂，饶有兴趣地看着孩子们工工整整地在球鞋上留下一个个方块字。看到有孩子签的字太大，迈蒂还顽皮地吐舌头、扮鬼脸。
“我很佩服他们的精神，为了实现一个普通人的简单心愿，他们也许得花费数十倍的精力，但他们没有放弃。从他们身上，你将会认识到什么叫做‘没有什么不可能’。他们真的很棒，他们比任何一位NBA球星要出色得多，我钦佩他们，我是他们的球迷！”迈蒂正色告诉所有人。虽然这只是阿迪达斯公司的宣传活动，但让孩子们在球鞋上签名绝对不是提早拟好的计划；迈蒂眼中的认真也说明他不是一时兴起，在记者面前作秀，他真心诚意地想让孩子们快乐。
坐在返回市区的大巴上，一位记者轻声询问同伴：“你说，迈蒂明天真的会穿着这双球鞋出现在球场上吗？或者，他只是逗这些孩子开心？”同伴笑了，“这问题你得问迈蒂呢。”迈蒂的答案是：20小时后，出现在中国赛赛场上时，这位火箭全明星后卫的脚上是一双白色球鞋，一双上边留着一群特殊孩子大名的白色球鞋。
谈论起姚明、中国赛和NBA，斯特恩总会显得神采飞扬。他将像一位骄傲的舰长，指挥着NBA这艘航空母舰缓缓停泊在中国港口。只是，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船长也受外界影响而变得敏感和伤感，比如，当他听说在NBA中国赛期间，两位中国工程师在巴基斯坦遭遇绑架、一死一伤时。
斯特恩是在10月15日下午接受《竞赛画报》专访时获悉这个坏消息的，当时，记者询问他在14日的上海站比赛没有为遇难中国人质默哀是否是NBA的无心疏忽。几分钟前，斯特恩还在神情夸张地称赞着中国的热情球迷，突然之间，他的微笑消失了。瞪大了双眼，斯特恩的表情变得肃穆：“是吗？有中国人在巴基斯坦被绑架？被杀害？噢，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情，这真是个悲剧。”
10月14日，已被绑架5天的中国工程师王鹏在巴基斯坦遇难，和他一起被绑架的同伴王恩德则被成功解救。就在同一天，在上海举行的NBA中国赛没有为遇难人质进行任何悼念仪式。斯特恩说，NBA素来有为在悲剧中遇难的人默哀的惯例，但在上海站比赛开始前，他的确不知道有中国人质在巴基斯坦遇难，“NBA不仅是体育运动，我们同样关注身边发生的一切，我们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向特别的人们致敬。不过，我们现在是在中国举办比赛，我们必须事先征询有关方面的意见，比如在上海得征求合作方上海体育局的看法，在北京得询问北京体育局的态度。毕竟，我们是在海外进行比赛，一切都得遵循中国的文化和传统。”斯特恩低声解释着，他的语气里完全没有了此前的那种自信和满足。
一直陪同斯特恩接受采访的NBA高级副总裁蒂姆·安德雷向总裁简单介绍了中国人质被绑架事件，斯特恩静静地听着，他低垂着头，用摆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左手撑住额头。这位头发花白的矮小老人完全被这个坏消息击垮了，他的眉毛挤成一堆，嘴角无力下垂，他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悲剧，他能体会到遇难者家属的痛苦——在这么一瞬间，他不再是意气风发的NBA总裁，他悲天悯人地想到了一个失去亲人的家庭是多么悲伤。记者有些后悔向斯特恩提起这个话题，但他还是浑然不觉地沉浸在伤感中。良久后，斯特恩从沉默中恢复过来，他的语气还是那么低沉，“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实在是一个悲剧，我为此深深感到遗憾。”
曾经问过斯特恩，当NBA来到中国，如此冗多的商业活动和慈善活动是否会让球员们觉得不堪重负，甚至忘掉了自己的球员身份。斯特恩有些惊讶这个问题，他从容地、逐字逐句地告诉记者：“不要为中国赛的行程感觉任何不妥，这就是NBA球员的生活方式。他们刻苦训练，认真打球，他们会参加很多商业活动、慈善活动。是的，他们是NBA明星，但他们首先是人，一个能成为表率的人。”
是的，当迈蒂穿上那双由聋人孩子们签名的球鞋，当斯特恩为在巴基斯坦遇难的中国人质极度悲伤时，NBA只是一群普通人，一群愿意关怀别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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