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震说：“如果命运对我不公平，我会还击它，让它无可奈何。”新华社发

　　一

　　记得3月份采访完马健之后，我发过如此感慨：人这一生，到底吃过多少苦头，经过多少磨难，才会学得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有的人永远不会，比如马健。而采访完董震返回酒店的路上，我在想：人这一生，到底要经过多少磨难，才会学得愤世嫉俗，悲观厌世？有的人永远不会，比如董震。

　　二

　　在聊天中，我隐隐觉得，在董震父亲的生命中，一定有一个没有完成的心愿，一个从没说出来的目标。所以，儿子，就成了他一生的赌注。董震八个月大的时候，父亲就一只手抓着他两只脚，倒立，然后转着圈喊他的名字。要么就一下把他的一只脚掰到耳朵边上。看他咧嘴快哭了，父亲就开始对他唱京剧。“我爸说我小时候特奇怪，不管任何情况，只要他对我唱京剧我就乐。”“我爸”俩字儿在和董震的聊天中出现得极高。“我爸以前在‘文革’中是造反派的头头，我爸当过部队的教官，身材高大，非常严厉。”董震八个月大的时候，父亲辞去工作开始吃劳保。然后一心调教董震，“我其实先天挺足的，我出生的时候8斤7两还是7斤8两，但是我后来特别挑嘴，啥都不吃，总是生病，我爸就开始想尽办法给我上营养。”

　　四

　　岁的时候，董震被父亲送到了体操班，九岁的时候，董震已经进了专业队，开始给家里挣钱。父亲去世时，留下了一大摞笔记本，上面记载着董震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他认为重要的事情。“我的成长、我的成绩，好像都在我父亲的规划中，”董震说，“我拿了八年的全国冠军，还有世锦赛冠军……惟独没有奥运冠军。”这也是为什么董震会在每次遭遇打击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对不住父亲。

　　三

　　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熟悉董震的人都知道，这个外形帅气性格开朗的大男孩，是这个年代非常稀缺的“孝子”。“其实我以前也没心没肺的，从小家境一直不是很好，但从来没有让我感受到缺钱，因为我从小就在队里，每次回家，我爸妈都是给我做最好吃的，所以我一直觉得我家并不缺钱。”1999年，还在国家队的董震半年里第一次回家，还没有通知家里就突然回了家。“我一推门，看到我爸妈埋头在饭桌旁边吃饭，吃的是稀饭、馒头和咸菜，我妈脸上皱纹好像特别多，头发也白了，我当时就愣住了，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做得太失败了。”从那以后，董震几乎将所有的工资和比赛奖金全部交给母亲。而且2001年第一次退役以后，他只要在天津，就都在家里陪父母一块儿吃饭。如果朋友约出去玩儿，必须要在晚上八点以后，因为董震要陪父母吃晚饭。1997年，董震在八运会上夺冠，天津体委给他奖了一套房子，1999年，董震在天津世界体操锦标赛上夺冠，2001年，董震在九运会上夺冠，天津体委奖了30万块钱。董震早已成为家里的主要经济支柱。“这次冠军没了，30万也飞了。”董震笑笑说，其实，两届奥运会的无端落选，董震不知道已经飞了多少30万了呢。

　　四

　　采访的过程中，董震不停接电话，都是一些安慰的电话，他一一把人家“安慰”了个够：“我早没事了，回去一起吃饭啊！”“我没事，放心吧，正接受采访呢，呆会儿还有个饭局，这一天过得非常充实。”……然后他笑笑说：“你应该知道，我这些年接到了多少这样的安慰电话了吧。”“你觉得自己是个悲情人物吗？你怎么总是这么无辜，命运对你好像很不公平。”看着眼前这个开朗健谈的男孩，我忍不住问。“其实，我也搞不清我怎么就这么倒霉，不过你们包括我自己都小看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了，其实我后来想想，第二也无所谓了，总算参与了，总比人家在那儿比赛，我自己站在旁边看别人强吧？”“再说，从1996年到2004年，我拿了八年吊环冠军，压了三批人，也不错了，八年，挺牛的了吧？……”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只剩下阿Ｑ精神了。”然后他念念有词：“如果命运对我不公平，我就用阿Ｑ精神还击它，让它无可奈何……”我俩都哈哈地乐了，采访结束了。特派记者刘静（发自南京）

　　星档案·董震

　　出生日期：1977年2月2日籍贯：天津身高：1．63米体重：62公斤简介：1981年在天津市业余体操队练体操。1985年入选天津市体操队。1996年入选国家队。1997年八运会吊环冠军。1998年全国锦标赛和冠军赛吊环冠军，“中国杯”国际体操邀请赛吊环冠军。1999年全国锦标赛吊环冠军，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吊环亚军，全国冠军赛吊环冠军，世锦赛团体冠军、吊环冠军。2000年全国锦标赛吊环冠军，“李宁杯”中国体操单项争霸赛吊环冠军。2001年九运会吊环冠军。2005年十运会吊环亚军。

我坐在南京新世纪酒店的门前的石凳子上等“吊环王”董震，心里盘算着，这将是怎样一场对话。我的采访对象，是刚刚迎来生命中第Ｎ次挫折的悲情人物。就在上周末的十运会吊环决赛中，他的表现几近完美，但金牌却还是被东道主选手黄旭夺走。就这样，八年来，“吊环王”第一次在全国比赛中没能拿到金牌，而这是他职业生涯最后一战。赛后，董震蹲在地上失声痛哭：“我就觉得我对不起我爸，我在他弥留的时候复出，却是这样一个结果。”我正琢磨着该怎样安慰他，董震就从酒店的大门外进来了，看见我喊道：“干吗不坐大堂等，这里不冷吗？”我说晒着太阳很舒服。阳光下的董震笑容灿烂，丝毫和悲情扯不上关系。采访在他房间的窗前进行，小茶几上散乱着摆着好几包巧克力，给我一块，他自己啃着一块。我们都没吃早饭。“我早没事了，你干吗情绪那么低落呀”，采访还没开始，他不断接到安慰他的电话，满口天津话，“我呀，昨晚，随着昨晚的兴奋剂检测（尿检），已经把所有的不快都排出体外了。”

　　悉尼奥运最后一刻落选

　　“总做一个梦，自己从很高的地方往下旋，一帮人看着我，没有人帮我。”挂了电话他跟我说：“我要早想不开，跳楼都跳好几次了。”他指着开着的窗户说。“2000年得跳一次吧？2002年得跳一次吧？2004年再跳一次，2005年再跳一次……”这几次，都是他生命中遇到的最大的挫折——2000年悉尼奥运会，当时如日中天的“吊环王”董震跟随国家队来到悉尼。当时的情况是，在世界范围内，只要董震上吊环，这块金牌就不会是别人的。然而，比赛开始前一个星期，体操中心主任高健突然找到董震，说考虑要保体操男团这块金牌，而董震严重“偏科”，所以，最终决定决赛名单里没有董震。董震落选的事当时在国内掀起很大的波澜。“那次是真的差点崩溃了。”他摇摇头说，那几天，他总是跑到旅馆附近空旷的停车场上，歇斯底里地叫喊，“一边喊一边还蹦呢，疯子似的。”旅馆的工作人员出来看看，看这人穿着中国国家队队服呢，应该不是疯子吧，就又回去了。“不那样喊就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当时特别孤独，任何人都帮不了我……从那以后，就总做一个梦，自己从很高的地方往下旋，一帮人看着我，没有人帮我。”董震还有一个排解苦闷的“变态方式”就是，疯狂地吃冰激凌，一口气吃四大盒下去，直到从喉咙到肠胃被冰得没有知觉，开始想吐。“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手下败将站在奥运赛场上，自己却只能当个看客，你想想那种滋味吧。”董震说，当时如果谁塞给他一副护掌，他会一下子蹦到台上去。

　　父亲弥留时重回国家队

　　“父亲躺在病床上起不来了，瘦得不像人样，但却跟我挥了挥手说：去吧，儿子。”2001年九运会，董震不费吹灰之力拿到了金牌。那之后，他决定收山不干，一心去读书。当董震怀揣九运会金牌回到天津后，迎接他的是父亲已经在三个月前就被确诊肺癌的消息。“当时我姐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吃早点，筷子夹起来一个嘎巴菜（天津话，一种咸菜），啪一下掉地上了。”董震决定不去上学专门在家陪父亲。“我爸看见我就开心，说我是他的止痛剂。”那时，24岁的董震开始学做饭，董震烧的第一道菜是熬鱼。“醋放多了，糖也放多了，愣是做成了酸甜鱼，我爸还都给吃下去了，高兴得不得了，说儿子做的菜，最好吃。”2002年10月，父亲的病情得到控制，天津体操队邀请董震当教练，当时董震提出的要求是：每天中午和晚上必须回家。2002年12月，天津体育局找到董震，希望他恢复训练，说这是国家队的意思，希望他为2004年雅典奥运会做准备。当时被董震当场拒绝，悉尼之痛尚未愈合倒是其次，关键是当时父亲的病情再度恶化，一旦恢复训练，这就意味着他根本没办法陪父亲。而父亲摆着瘦弱的手说：“去吧，儿子，奥运会也是爸的梦。”董震在天津恢复训练，每天中午和晚上都骑着自行车回家吃饭，“一天四趟骑自行车折腾，当时只好买了一辆车……不过我爸总算坐过我的车了。”2003年6月，国家队的教练黄玉斌和体操中心主任来到天津，发现董震已经恢复训练得非常好，当即拍板：董震提前回国家队。“我是7月13号回的国家队，当时我爸弥留”，董震回忆着，眼睛望着窗外，“你知道弥留什么意思吗？就是躺在病床上彻底起不来了瘦得不像人样了。他跟我挥了挥手说：去吧，儿子。”董震冲出医院上了车，哭得天昏地暗。三个月后，董震拿着一块大运会金牌回到天津。一进门，他听到母亲问父亲，“你知道他是谁吗？”董震的心一阵痉挛，扑到床前，病床上的父亲已经神志不清，而母亲则白发斑驳，董震哭着说：“我不回国家队了，说什么都不回了。”同行的教练劝他：“你父亲有知，他一定不会答应你这样的。”“我还是走了，那种感觉……”他摇摇头，极力忍住眼泪。

　　雅典奥运再受落选打击

　　“当时脑袋‘嗡’的一声，之后我没再去大喊大叫了，只是喝了一顿闷酒……”国家队允许董震每周回趟天津，但每次从天津返回北京的时候，董震的内心就要忍受一次生离死别的折磨。“如果现在回到当初，我说什么都不会复出，我会选择留在父亲身边。”2004年2月2日，父亲病危的电话把正在训练的董震叫回了天津。2004年2月9日，董震的父亲去世。2004年6月30日，体操队进行奥运会之前的最后一次全项测试。董震的吊环以9．8分获得此项目最高分。出门后一个记者拦住了他：“如果奥运会你落选了，会怎么办？”董震想都没想就说：“我会坦然接受。”那记者从身背后取出一张报纸，上有醒目大标题：“董震又落选了”。“当时感觉脑袋‘嗡’的一声，这种感觉怎么又来了？”董震又摇摇头，然后又开始开玩笑，“北京没有悉尼那么空旷的停车场，我也没去喊叫了，喝了一顿闷酒……其实，这一顿闷酒准确地说，应该叫一杯闷酒，我属于‘开瓶倒’那种，一杯足以搞定。”

　　八年来第一次内战丢金

　　“那天晚上真不应该哭的，太失态了。从结果上看，我这次复出纯粹是瞎折腾。”交往七年的女友，也在董震选择重返国家队时提出了分手。“当时我俩都26了，她想结婚，但我一复出，肯定又没时间了。”闭门谢客三个星期后，董震恢复训练。“当时我给自己的口号就是‘重拾心情，努力恢复状态，力拼十运会。’”因为董震觉得，这么多年天津体育局这边对自己非常不错，“我总得做点什么回报他们。”董震打算，十运会再拿一块金牌，就彻底收山了。2005年10月15日，也就是上周六，十运会吊环决赛，董震八年来第一次在全国比赛中让金牌旁落。赛后，董震蹲在地上失声痛哭：“我就觉得我对不起我爸，我在他弥留的时候复出，却是这样一个结果。”第二天坐在我面前时，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昨天晚上真不应该那样的，太失态了。”他故意让语气变得非常轻松，“不管怎么说，从结果看，我这次复出纯粹是瞎折腾。”那么，接下来呢？真的就这样收山了吗？“听天津体育局安排吧，我现在能给组织做的事情就是服从安排了，呵呵。”那么自己呢？自己的内心呢？想做教练吗？还是体操吗？“不了，我想去读书。”特派记者刘静（发自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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