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那是11·11晚上，从上海坐阿迪公司的车深夜赶往南京时有人还说，这个数字让人有点犯嘀咕，四个“妖”啊。但我不太相信这个，所以很快倒床睡觉了。没有预感，没有任何预感，当时可能有半夜一点了吧，有人用内线电话打到我房间告诉我“全球禁赛半年”时，我第一遍根本没听明白，不仅因为倒时差让我的脑子一片混乱，而且这个事情无法让我理解。报信的人在电话里又说了好几遍，我脑子仍然“嗡嗡”的，我怀疑事情的真实性，因为这确实不是官方通知，所以没对那人说任何一句话，顺手就把电话挂了。

　　然后我努力回忆刚才在电话里听到的事情，我就起来，坐在房间沙发上发呆，给董罡打了一个电话，但太晚了没有联系上。是的，我一宿没睡好，我觉得这件事情应该是真的。第二天早上报纸出来了，全队人都知道了。下午中国足协接到亚足联正式通知，杨主席、朱指导找我谈话，他们没有批评我，只是一直在安慰我，但我知道，这是因为事情伤害太大了他们只能安慰我，他们说：这时，中国足协和俱乐部都开始对我的营救了，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好的办法。

　　中午吃饭时在餐厅，继海走过来对我说：“没事的，我当年不也禁赛了半年吗，挺过去就好了”。他还说了他在那半年期间怎么过的日子，怎么从家庭里得到挺下去的力量，我听着，不太想吃饭，就上楼了。谢谢继海，谢谢佳一，佳一回国后还给我女儿带来一堆玩具，其中有专门给婴儿咬着玩用的玩具，欧洲人设计的这些玩具真的很专业。我们这帮球员比如继海、李铁、佳一都生的是女儿，可能是作为球员长期训练乳酸分泌过多的原因吧，但我们都很喜欢女儿。那天我突然很想我的女儿，她还不会说话，只会“呀呀”的叫，她更亲她妈一些，不过听说再长大一点就会更亲爸爸一些。

　　我在南京呆了两天，大门都没出，只是和佳一、继海、铁子他们聊会天。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报道写我说“我很窝火，很气愤”，其实我在明白这件事情是真实的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冲动，我应该从中汲取教训，那么多队友在之前都犯过这样的错，我为什么不能在之前从中学会控制自己呢，可能有的事必须是亲身经历过才能明白吧”，这种事情有什么可气愤的呢，只能自己汲取教训。但我没有像报纸上写的吐了口水，我记得很清楚肯定没有吐，因为这种行为作为球员会很在意，它越过了某种界线了，所以我必须澄清事实，而且等我回到俱乐部看到亚足联官方处罚文件，上面没有一个字提到“吐口水”。在南京的两天，脑子一片混乱，和朱导聊了一次后，我就拎包出门回济南了。

　　二

　　济南出了太阳，但很冷。我的一个朋友来接我，他不太懂足球圈里的事，只是从朋友的角度来安慰我，骂：“太不公平了”。

　　我在济南几乎天天去一趟俱乐部，因为足协和俱乐部已经开始营救我了，“禁赛期太长，损失太大了，无论是俱乐部还是个人”，董罡是我一直要感谢的一个人，他花了那么多钱把我买来，但我并没有给俱乐部做出什么成绩，你一定要在报纸上写出“郑智感谢俱乐部感谢董总韩总，感谢中国足协感谢龙哥”。

　　申诉是以我个人名义写上去的，而不是外界写的是以俱乐部名义提请申诉的。我天天去俱乐部，开车拐弯进到那个大门时，每次脑子里都一片空白，那时候根本看不到希望，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其它时间我都在家里，我只能从家里才能找到支撑自己的力量了。我媳妇和我父母都很小心，怕提这件事情会伤到我。那段时间我的手机费用狂涨，因为各路朋友、亲人都打来电话安慰我，我一个一个都接听。我这个人不喜欢逃避，可能有人在出了不顺心的事情后会逃避朋友的关心，不愿过多联系，但我不，我一个一个都接听，并且感谢他们。

　　可能出事后四五天吧，那天我对家里人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想通了，我之前又不是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1999到2000年中，我因为转会的原因一年都没球踢啊，何况这次才半年，更何况当时的情况比现在更糟了——那时没有人知道郑智的价值，那时我可能一年踢不了球后就是一辈子踢不了球，可能因此成为一个工人，一个小超市的经理，哈哈，而现在我却只有半年，半年以后我肯定会有球踢而且会踢得更好，毕竟有那么多人颀赏我重视我了，我已经被证明了”。全家人都很开心。我也开心。我的一个生活的想法是，其实男人那么辛苦工作，去外边打拼不就是为了家庭过得好吗？

　　三

　　因为女儿在济南已经三个月了还没回过沈阳，所以我们全家就决定这个冬天和春节都回沈阳过。出发回沈阳前，我突然有一种回归故乡的感觉，很温暖。我们一家三口出发前往机场时，我抱着女儿，突然说：有我这女儿，有我这家，我也知足了。

　　我还记得，那天沈阳下了好大的一场雪，那真的是2005年第一场大雪。我父亲开车来接我们，那时我们知道亚足联会有个听证会来决定是否给我减刑。在沈阳的这十天就是等待的10天，等待的感觉很难熬，我告诉你吧，真的是度日如年，那是什么样一种感觉呢：就是离听证会越近人会越不安，还有10天时你是一种心情，第9天时心情会更急迫一点，第8天，第7天，6、5、4、3、2，每离听证会近一天人就会更烦躁。因为谜底正在一步步走近了，我甚至在还有三天的时候产生了一种有点怕那一天到来的感觉，不想去揭开那个盖子。我媳妇就天天安慰我，我父亲天天给我做早餐吃，女儿似乎也懂事，见着我就呵呵笑，于是我的心情有点缓解。

　　我说过，这20天是我一生不会忘记的20天，太难忘了。不仅因为煎熬，而且我感觉到人生的温暖，你想，以前我和我媳妇在济南早餐都得自己弄，我遇到我媳妇之前更不用说了，现在却是起床就会有可口的饭菜等着你，我父亲真是一个好父亲，也是一个好厨师。我敢说，中国球员们其实每一个都在盼望着这样的温暖的生活，我因祸得福，得到了。那天我媳妇早上起得很早，自个趴在电脑前捣鼓什么，一会儿她就很开心地跑过来对我说，“我给你换了一个彩铃，你一定喜欢听，而且你必须喜欢听”，我拿起家里座机给自个儿手机打了一个，发现自己确实很喜欢听：——“我很想飞，多远都不会累，才明白爱得越深心就会越痛。我只想飞，在我的天空飞，我知道你会在我身边。”我媳妇以前不太喜欢我踢球，更是坚决反对我出国踢球，“那破球有什么可踢的啊，而且还跑到英国那么远的地方”，我们俩曾经在越洋电话里天天吵嘴，一周下来发现手机费居然达到了两万多；但现在她很支持我，她知道这是我的梦想，她爱我就会连我的梦想一起去爱，你注意到那首歌词没有，和我的情况多像啊。

　　我在沈阳天天会去附近一家酒店跑步、做力量，我给自己定下一个规矩，随便禁赛多久，我一定要保持自己的状态，因为郑智天生就是要来踢球的，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选择。王亮、张永海经常和我在一起，他们都是我的好哥们儿，我们在一起喝咖啡，小喝点啤酒，吃沈阳的烧烤——沈阳的烧烤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烧烤，那几条著名一点的烧烤街我们都去遍了，真好吃。他们都安慰我，我觉得人要是没朋友真没意思。

　　12月2日那天，我们全家都起得很早，不约而同地早上八点都聚在了客厅里，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一天的意义，“听证会”将会决定我郑智在未来半年甚至更长时间里的命运。女儿也被弄起来了，我们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爸爸、妈妈、媳妇，就陪着我等消息，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一大早“听证会”还没开呢，哪里会有什么消息，但大家还是那么早就起来等消息了。

　　我承认那一天我很紧张，很烦躁，比第一天知道处罚消息时还要紧张烦躁，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它突然来了的时候你没准备反而没什么，但当它快结束时你已经为此盼望了好久，肯定会不知所措。

　　有人建议我之前去算个命，我没去，我相信该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就坐在那里等。对了，我一个电话没有给董总韩总打过，也没给龙哥打过，那时候打也没用。消息是在晚上快十点时才出来的，“情况相当好，减刑有望，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你等着下周一亚足联正式的消息吧，相信不会失望”，其实我得到的消息就这样简单，没有什么“全面赦免”的说法，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可以打国内联赛了，也不会耽搁太多国家队的比赛了，而且不会影响到我出国踢球的资格了。20天的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熬过来了，如果再来一遍，人都会受不了的。

　　我媳妇这一天很情绪化，一会儿她觉得事情肯定能解决，一会儿又突然担心听证会结果是维持原判，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弄得我反而去安慰她。当消息传来，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我们都亲了女儿的脸蛋。

　　四

　　尾声：刚才我参加姜鹏翔的婚礼时碰到了唐鹏举指导，曾在国青带过我的他批评了我：“一定要总结教训，学会自控”。我觉得这20天真就像20年一样催人长大，如果说人的成长就像一棵树一样有年轮，那这20天给我的年轮一定是最深的。

　　□记者李承鹏采访整理

　　记者手记

　　2005年12月4日15时36分，郑智正开着他那辆X5从长春至沈阳愉悦行驶，车厢里充满着周笔畅淡淡忧伤不失励志的《笔记》，他告诉我，这是他现在最喜欢的歌，因为“我很想飞，多远都不会累，我只想飞，在我的天空飞”符合他出国踢球的理想，还因为这是他媳妇在“听证会”前两天专门给他下载刻录的，车里是这首音乐，手机彩铃也是这首音乐。他媳妇曾经那么绝决地反对他踢球以至于打越洋电话吵架一周就用了两万多块钱，现在却疯狂地支持他、为他寻找一切可以为踢球励志的东西，因为她爱他。一个20天来饱受煎熬的沈阳青年现在可以飞了，他纠正说，“不是20天，其实就像过了20年”。

　　郑智去长春是为了参加姜鹏翔的婚礼，“打小一块儿在辽宁大院里踢球，发小了，他现在在亚泰踢球，上午婚礼，我昨晚就和媳妇、我爸赶来了，这种事情一定要来，因为人一定要有朋友，朋友会在你最艰难的时候站在你这一边”。郑智很后悔自己在11月24日那天忘了“感恩节”，否则他会给很多他认为值得感恩的人打去电话，“我有太多的人需要感恩了，这件事情对我是一辈子的，我要感谢俱乐部，感谢足协，感谢龙哥，20天等于20年，但我是幸运的，没有像当年海东、继海他们，一停真就是一年半载”。

　　我裸露地告诉郑智我需要的是故事，一种口述实录的故事，从20天前开始，又一个被口水风波淹没的中国球员的心路历程。“这对你，对中国球员，都很重要”。郑智媳妇在旁边说，“20天大起大落，就像坐过山车”，郑智很同意这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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