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响：中国足球最照应我的人去了

　　他的一生与足球痴缠。他被称为“中国足球的活字典”，他也是我的“活字典”，他就被我们随手放在一边，想起来用一下，想不起来就放在那里。

　　中国足球最照应我的人去了。

　　三个月前的北京，我们还在一起看球。

　　比赛开始前，我们在鸟巢外见面。递给他几本《体育画报》，笑着提醒他，“估计您还是不爱看，关于中国足球的文章很少。”两年前杂志刚出来，期期给他寄。迫不及待地请他指正，他撇嘴说：“不好看，没有足球。”曼联皇马，在他眼里，远不及中国足球吸引人吧。

　　赶紧补救。“我这期准备写朱广沪。不过，您得先跟我聊聊老朱啊。”之后一个小时，我听他娓娓道来。

　　早已记不清，过去九年这样的聊天有多少次。只记得，九年前，那个站在足球场边茫然无措的女记者，听到国家队技术顾问同意接受她采访时的欣喜若狂。

　　马导，今晚的比赛结果正常吗？

　　马导，××队员、××教练您熟悉吧，给我介绍？

　　马导，米卢对名单怎么想的？

　　女记者得寸进尺，马克坚有求必应。只有一次例外。关于米卢的薪水，我猜了四五个数字，曾经负责谈判的他摇头微笑。直到现在，那对我来说还是个谜。

　　关于我的报道，他从来不予置评。偶尔发发“你们媒体只会瞎批判”的牢骚，我只当他说别人，一笑了之。不过，2001年公布十强赛集训名单前的那个夜晚，马克坚一改往日的亲切温和，在电话里对我说，“这一次你可再不能抢发了，否则米卢真下课了！”就在所有媒体对即将出炉的阵容名单虎视眈眈时，在他的千叮咛万嘱咐下，我乖乖地听话。

　　事后回想起来，那段日子私自跑到阿根廷看世青赛的米卢，确实经历着执教生涯中最危险的时刻。

　　三个月后，10月7日，中国足球圆梦世界杯。偷偷溜进中国队更衣室的我，在又哭又笑的人群中看到他，红红的双眼，克制的微笑。“终于等来了。”只有轻轻一句话，伴随着叹息。

　　现在说一声感谢，无法承载一路走来马导对我的关照。在中国体育新闻竞争最激烈的年代，媒体与圈内人的金钱交易早已不是秘闻。然而，我对马导的“贿赂”只限于口头——也许

　　要除开几张照片。

　　2000年，昆明红塔基地。国家队教练组和记者友谊赛，马导自告奋勇站到球门前。漂亮的鱼跃，他将球稳稳地抱住怀里。我不知不觉中按动快门，目瞪口呆地看着64岁的老人刹那之间变得如此轻盈。那时候才知道，他是老国门。比赛结束，他走过来郑重地告诉我，记得发图片到他邮箱。

　　至今，他跃起的身影还在眼前，也曾想象他年轻时的风采。而看着照片，他也会常常回忆40年前绿茵场上的自己吧。足球好像是身体内的血液。如果这不是血液，年事已高的他当不会和球队东奔西跑，心甘情愿地行顾 .一职，被领导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当不会熬夜完成一本又一本著作。他知道这些书不会产生任何经济效益。

　　最近几年，我致电问候时，他似乎总是在忙碌。不是在昆明观看青少年训练，就是被某位国字号教练请去指导工作。这样的时候，他洪亮的声音里透着温暖的笑意。他甚至不厌其烦地鼓动我去昆明，“阳光好，空气新鲜，还有足球，多好。”

　　然而，那些抱怨也还是会不经意抖搂出。“一会叫去，一会又没了下文。唉，那些事我也懒得管”，他有点像受到冷落的爱唠叨的老人。

　　也许六年前他就预料到了今天。2002年5月，中国队宣布出征韩日世界杯名单，作为技术顾问的马克坚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我无法知晓他当时的感受，只能以常人度之。但当后来我在韩国西归浦机场接机看到他时，发现他的激动与兴奋并不亚于那些即将要和巴西过招的球员。

　　在米卢私人邀请下，他住进中国队驻地附近的五星级酒店，观看了全部三场比赛，却从未见过除米卢之外的任何一名国家队成员。闲暇时我去陪他，顺便采访，他眉飞色舞地和我聊比赛。而当我离开时，他的背影孤寂、寥落。

　　从韩国回来，马导开始整理自己在国家队与外教的合作经历。三年后的某个下午，他在电话里说要送我一本书：《我离中国足球最近》，嘴上还调侃说名字是抄袭我的《零距离》。

　　他没有写豪言壮语，没有发警世恒言，他尽量客观地评价每一位与中国足球共事的外籍教练。即使是获得巨大成功的米卢，他亦不全盘肯定。

　　但他与米卢的友谊却是延续至今。每次米卢来中国，两人必要见上一面，谈的自然是中国足球。就在2008年4月，中国队与世界杯小组赛对手卡塔尔遭遇前，他们还在北京的餐厅里争论着中国队多少分能够出线。

　　曾在卡塔尔执教的米卢对这支队伍了如指掌，饭桌前的马克坚像是用心听讲的学生，一边听米卢分析每个队员的特点，一边用心记忆。而此时他已远离国家队，那些人早就不用他来“顾问”。

　　那次是又一次“功败垂成如鼠”。中国队负于卡塔尔当夜，马导不说话，只留一声叹息。2008年，中国足球上演无数悲剧，但他是最让人感伤的结尾。我总在猜测，头脑清醒的最后一刻，他会想些什么。足球吗？足球。

　　他的一生与足球痴缠。他被称为“中国足球的活字典”，他也是我的“活字典”，他就被我们随手放在一边，想起来用一下，想不起来就放在那里。直到有一天他不在了，才猝然知道，谁曾对我们真实地单纯过，谁曾对我们真实地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