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平回忆改革开放初期：那个年代只有国家大事

　　1981年的第三届世界杯，中国女排在日本战胜了不可一世的“东洋魔女”，首次登上了世界冠军的宝座，也开启了中国女排五连冠的序幕，而郎平也是这五连冠的经历者。从1978年入选国家队到1995年重掌女排帅位，再到后来率美国女排夺北京奥运银牌证明自己，郎平用自己的行动见证了中国排球的兴衰与成败。

　　三十年前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后来实现了没有？

　　三十年前我还没进国家队，一心想进。

　　现在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女儿顺利进入心仪的大学。

　　说一下影响最大的一本书和一部电影。

　　《拼搏》，那是记录女排第一次夺冠的电影，第一次看到自己上了电影。

　　这三十年，除了时间，身上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以前是“铁榔头”，现在女儿知道妈妈哪里都不能碰。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要实现六连冠、七连冠……

　　现在生活节奏完全变了，喜欢快还是慢？

　　变慢，好好陪陪女儿。

　　喜欢现在的职业吗？

　　当然喜欢。

　　对居住的城市有什么要求？

　　有亲人的城市就行。

　　爱情、友情、亲情在生活中各自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都非常重要，但现在亲情是最重要的。

　　如果要感恩，最想感谢谁？

　　袁伟民袁指导，没有他的信任就没有后来的我。

　　 1981年11月16日夜，大阪中央体育馆外。时任中国排协副主席魏纪中和解说员宋世雄，架着年仅21岁、几近虚脱的郎平，“突破”人墙。路上，没有车，有无数日本球迷愤怒的面孔和嘈杂声。就在一小时前，郎平和她的队友，在身后的这座日本建筑里，花了125分钟击败了号称“东洋魔女”的日本女排，首捧世界杯。由于电视机还没有普及，很多人从收音机中听到宋世雄激动的解说后奔走相告；当女排姑娘们从日本回来后，就有一万多份球迷来信等着她们；郎平获得十佳运动员、全国劳模、三八红旗手……第二年春节，人们在影院中看到纪录片《拼搏》，记录着上一年中国女排在世界杯赛上艰难夺冠的过程。

　　直到现在，郎平也不知道怎样向女儿解释那些英雄礼遇。郎平说，那个年代，为祖国打球没有人会在意什么奖励，“我不是英雄。五连冠的时候，打球完全不是为个人，那是国家大事，必须去拼。我只拿过一次‘巨额奖金’，一万元。很了不得，万元户啊！”

　　缠上10条护腰也不能下场

　　79年的亚锦赛实现历史突破

　　郎平至今清晰地记得，30年前那支日本女排，外号叫“东洋魔女”。那时，所有人眼中，日本女排是不可战胜的，中国队基本上是“逢日必输”。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到1979年亚洲锦标赛。

　　1978年，18岁的郎平因为一锤定音的扣球，被袁伟民选入了她梦寐以求的国家队。不久，她作为国家队队员参加第八届亚运会，拿了亚军，决赛对手正是日本队。不过一年后，也就是郎平加入国家队的第二年，中国女排实现了历史性的突破。提起1979年亚洲锦标赛，郎平总会提高一些音量：“我们和中国男排都很出人意料地拿了亚洲冠军，觉得扬眉吐气了，回国后就打出一个口号，叫‘团结起来，振兴中华’。”

　　两年后，中国女排便以亚洲冠军的身份，参加了11月在日本举行的第三届世界杯。那是郎平第一次参加世界大赛，而袁伟民指导却破格把她推到主攻手的位置上，并指望她在这次世界杯大赛上“一鸣惊人”。“我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出发前，我把护肩、护肘、护腕、护膝还有一个护腰一一地装进箱子，那个护腰是我拆了两个护膝为自己特制的，我已经再三地告诫自己：到了节骨眼上，你老先生的腰如果不争气，你就是缠上10条护腰也不能下场！”

　　就是抱着如此必胜的信念，郎平去参加了第三届世界杯。最终，中国女排在日本战胜了“东洋魔女”，第一次登上了世界冠军的宝座。对于这样的结果，日本球迷根本无法接受，比赛结束便不依不饶地围着中国女排的姑娘们。

　　“打完决赛我们却回不了旅馆了，大阪中央体育馆外面人山人海，根本没办法开车，只好走回旅馆。我只觉得，我在不断地踩别人的脚，别人也在不断地踩我的脚，就这样踩来踩去地踩回旅馆。”郎平笑着说，那次突围是要感谢架着自己的两位老师的。

　　“当时改革开放刚刚开始，跟世界的交流很少，在国际比赛中拿金牌，意义完全超出了体育的范围，大家的感觉就是中国也可以强大，突然之间有自信了。”女排这种拼搏精神无疑鼓舞着各行各业，郎平和她的队友们被邀请到学校、工厂去作报告，所到之处所有人都把她们看成英雄。“记得在北大的一次报告会，学生热情得不得了，从北大门口走到礼堂，我脚都没沾地，你想多拥挤啊。”

　　五连冠只拿过一次奖金

　　“中国女排是一面旗帜”

　　女排承载了强国梦。1982年的一场比赛，让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都坐不住了，中南海的电话直通秘鲁。那是一场女排世锦赛的预赛，中国队输给了美国队，而且输得很惨，姜英当场哭成泪人。中国女排要被淘汰？画上这样的问号，在当时不可想象。

　　在郎平看来，女排当时的压力无疑是巨大的，“在国内，女排夺冠以后，我扣球的形象都上了邮票，女排的集体照做在了日历上，还有纪念币、纪念章，像民族英雄一样，逼着你只能上不能下，打球已经完全不是我们个人的事情、个人的行为，而是国家大事，我自己都不属于自己，女排是一面旗帜。”

　　败给美国队，中国女排反而卸了包袱，冠军的面子没有了，架子也没有了，剩下的就是背水一战。以后的六天六夜，中国女排果然以一局不输的战绩夺得了第九届世界女子排球锦标赛冠军。

　　“那些年，得到很多的荣誉，邮票、首日封，甚至一些笔记本、日记簿，都印上了我们的形象，人们对女排队员几乎是家喻户晓，观众、球迷都特别热情，围住你，签字，照相，至少要向你行个注目礼。”在国家的大门忽然向世界敞开的年代，郎平就率先享受了“偶像”的感觉。

　　那时，为祖国打球就是一种荣誉，所以她们几乎没有在意过其他奖励，“我只拿过一次‘巨额奖金’，一万元。那时候，很了不得了，万元户啊！”八十年代就当上万元户的郎平直到现在依然很得意；当然，除了一万元，女排姑娘们还有一些零星的奖金：每次出国比赛，女排每个姑娘的零花钱是15美元，“谁都不舍得花，一点点攒着，攒到一定数目，我给家里买了一台彩电。”一台彩电，在黑白电视都没有普及的年代，确实配得上这位五连冠的功臣。

　　出国谋生

　　“去意大利，生平第一次为钱而战”

　　1986年，郎平退役，她选择去北师大学英语。然而，郎平并没有想到，她退役后的两个举动，竟影响了中国年轻人20多年。

　　当年，中国“外语热”还没有兴起，郎平之所以选择先去北师大学英语，只是因为以前出国比赛比较多，有一点点英语基础。后来，郎平的这个决定成了之后很长时间里许多中国年轻人的选择。半年后，美国旧金山华侨建立了“新中国教育基金会”，郎平作为享受这个基金会所提供奖学金的第一个留学生，公派自费去美国留学，为期两年。郎平自然也不会料到，她的这次选择又成了无数年轻人的梦想。

　　去美国领事馆办签证，美国的官员都认出郎平了，还对她说：“很遗憾，我们美国队输给你们了。”或许是出于对郎平的尊重，他们建议郎平取消自费公派的签证，而改用没有政府行为的签证，这样郎平在美国就可以合法地打工挣学费。“但那个时候，我想法很单纯，我要遵守纪律，我和单位说好算公派，我不能擅自更改。可是，当我们到了美国，我才体会到，拿公派自费的签证，生活有多难，因为不能工作，经济没有来源。”在那个对出国毫无概念的年代，郎平最后还是执拗地选择了一条艰苦的道路。

　　就这样，带着自费公派签证和所有的积蓄，郎平来到了美国，成了中国第一位走出去的女排运动员。但所谓“全部存款”也就是三四百美元，对此郎平笑称，这钱只够买一两件衣服。幸好，她的美国朋友给了她500美元，让她去买几件衣服，不能老是穿着中国代表团的制服。但郎平看着那些几百美元的衣服，最后还是作罢。

　　“我必须勤工俭学给自己挣学费，更重要的是，这对我们中国运动员的价值是一种证明。”1989年，郎平决定去意大利甲A排球俱乐部摩德纳队打主力，她又成了意大利排坛第一个中国队员，又是第一个以世界冠军队员的资格去打球的运动员。“这是一种全新的感受，是我生平第一次为钱打球。”就这样，郎平在意大利闯出了一片天；此后，孙玥、吴咏梅、邱爱华都先后去意大利打球，郎平也用自己的“铁榔头”为中国的排球运动敲开了一扇交流的窗。

　　回首往事

　　一句“需要你”，我放弃一切

　　1994年11月一个普通的傍晚，袁伟民的一句话让郎平今天回忆起来依然动容：“郎平，祖国真的需要你！”

　　当时，郎平还在带八佰伴世界明星队。少了郎平的中国排球似乎在一步步沉沦。那天，中国排协希望她回美国之前来一下北京，当晚，袁伟民找她谈了女排的情况，他们都不忍心看着中国女排落到世界第八而一蹶不振。最后，郎平回来接手中国女排，放弃合同，放弃家庭，放弃女儿，放弃朋友。她说，正是袁伟民的那句话打动了她。

　　在美国，郎平已经有过一幢300多平方米、两个院子的房子。1995年，回到国家训练局，她这个主教练的宿舍和女排队员一样，只能住一间10平方米的小屋，屋里一张单人的、矮矮的小铁床。国家训练局运动员的洗澡房，竟然比一般工厂的浴室还简陋：外间有一排放衣服、放鞋子的铁架，而里间的淋浴设备，就是一圈水管上装着一个个水龙头。

　　郎平早有思想准备，回来就是“回到最初当运动员的生活”。她最初拿到的一套两室的房子，就是她当运动员时北京市委奖励她的。房子被一片自由市场包围着，从早到晚闹哄哄，她的一扇防盗铁门也防不住强盗，先后被撬了两次。1996年，美国的朋友去郎平家做客，看到她住这样的房子就急了，一连问了好几声：“詹妮，你就住在这里？就住这里？”“对，就是住在这里。”郎平笑着把美国的客人接进自己的小屋。

　　当时，国家体委的目标是前四名，但亚特兰大奥运会郎平带领中国队夺取了亚军。“这对我的执教工作便意味着大功告成。”郎平如此总结自己的国家队执教生涯。

　　即使是银牌，也耗尽了郎平所有的心血，她不仅要管一群女排姑娘，还要管好自己的女儿。回来执教第一年，郎平便把女儿浪浪送进一所双语幼儿园学中文。有一天从幼儿园回来，郎平听浪浪嘴里在哼哼，就问她：“浪浪，今天学歌了？”她说，“对啊，学你们的国歌，阿姨说，要向你妈妈学习，要爱国，你妈妈多爱国。”

　　“我当时听了好气又好笑，还给你来一句‘你们的国歌’。”郎平收起了刚才的笑容，静静地看了看照片，照片中的浪浪一脸ABC的模样，晒得嘿嘿的脸庞，“我真的很希望浪浪长大后能了解中国；了解了中国，她才能了解我，了解我这30年走过的路。”

　　2008年，郎平再次成为国人聚焦的对象。她以美国队主教练身份出现在北京奥运会赛场上，刚进场，眼前的情景，让郎平顿然眼圈通红。看台上，球迷打出了“铁榔头，欢迎你回来”的标语。后来，她和她球队在小组赛淘汰了中国队，但她再次意外地听到来自看台雷鸣般的掌声。有人评价道，国人的宽容、掌声，在郎平赴美执教初期是不可思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