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6月11日，17岁3个月的张德培，终于捧起了火枪手杯

　　四大满贯的迷人之处在于，其穿越百年的岁月积累下太多传奇经典。1989年法国巴黎的初夏距离我们已经整整20年了，究竟有多少人还记得那个夏季的罗兰·加洛斯？记得那个名叫“迈克尔·张”的17岁男孩？记得他是如何从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那年法网的主宰者？

　　1.童话的诞生，需要多久的时间？安徒生花了七年的时间完成了上下两册的《给孩子们的故事集》；格林兄弟耗费了51年的时间，才完成了《格林童话》的最后一版；至于奥斯卡·王尔德，他用一生讲述着《快乐王子》的唯美动人。

　　张德培，这个出生在新泽西州霍博肯的华人少年无疑是幸运的。他只用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就为网球迷们讲述了一部有关成长的童话，情节有点类似于安徒生的《丑小鸭》，但结尾可能比那只飞到水里的天鹅更美丽。

　　1989年6月11日，星期天，法网男单的决赛日。罗兰·加洛斯里潮水般涌入的人群，很快挤满了整个球场，他们正在等待3号种子斯蒂芬·埃德博格，以及他的对手——年仅17岁零3个月的美国华裔小将张德培。观众席上飘扬着不少星条旗，其中大部分是由法国观众挥舞的，有人大声地喊着张德培的英文名“Michael”，仿佛真的见到了《圣经》中的大天使（Michael是《圣经》中大天使的名字）。

　　这个17岁的少年算不上是网球神童，尽管他那惊人的移动能力，得到了不少专家的赞叹，并因此被誉为希望之星，可是对于巴黎的观众来说，这张面孔实在太年轻了，以至于让人有种“他在打青少年比赛的错觉”。“第一次转播他的比赛时，我们甚至找不出多少有关他的个人资料。”法国评论员吉拉迪说：“但没过多久，我们意识到他可能会成为炙手可热的焦点人物，所以我们不得不去NBC的转播间打听这个男孩的来历。”

　　很快，吉拉迪从美国同行那里收集到的资料就派上了用场。1989年6月5日，星期一，法网比赛进入了第二周。男子单打的1/8决赛打响，当天的比赛焦点便是张德培挑战世界头号选手伊万·伦德尔。“时至今日，回忆这场比赛，你仍然很容易想起许多精彩的画面。”美国《网球》杂志资深记者斯蒂文·蒂戈诺说。

　　起初，现场观众与伊万·伦德尔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将会是一场漫长的比赛。前两盘，身为三届法网冠军，伦德尔充分地享受到了主场一般的轻松气氛：观众们总是对他优雅的滑步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偶儿的失误也无关痛痒，虽然对手时不时发动一次小规模的进攻，但对于他的发球局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与伦德尔交手，绝不会是有趣的经历，他冷酷、坚毅，面无表情，几乎像是台机器！”《体育画报》曾这样形容他。以两个6-3赢得前两盘的比赛后，离开观众席走动的人也多了起来。

　　“其实，胜负犹如一颗花生般渺小。”张德培说：“我当时只想追到每一个球，打回去，并且得分。”

　　第3盘，伊万·伦德尔一开始就犯了一些经验主义者才会犯下的错误。他的注意力似乎有些松懈。而对手的发球局却不再像前两盘那么脆弱，这个身高只有1.75米的男孩往返于底线两端，他慢慢构筑起防守的幕墙，不管伦德尔将球回到哪儿，他总是能提前一步追到。此时，没有人意识到比赛正朝着另外一个结局发展。

　　不知不觉中，张德培以两个6-4还以颜色，将比赛拖入决胜盘。此时伊万·伦德尔那副冷酷的面容之下，隐约透露着一丝丝不安。观众席被重新添满，但与前两盘比起来，气氛却已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不断有人高喊着“Michael”的名字，电视转播的镜头也一次次地对准张德培的妈妈贝蒂。吉拉迪适时地向电视机前的观众解释说：“我们不能忽略Michael的年纪，2月份他才度过17岁生日，所以目前由贝蒂陪伴他参加比赛。Michael说，自己最爱吃妈妈做的中国汤面，这种来自东方的传统食品能带来巨大的能量。”

　　观众们确实相信中国的汤面为这个少年带来了惊人的力量。此时，比赛已经持续了4个小时，张德培不停地擦拭着脸上的汗水，每一分之间的准备时间也越来越漫长，但是他的脚步丝毫不慌乱，速度也依旧很快。而球场的另一端，伊万·伦德尔的面色却愈发难看。

　　2.这并不是张德培第一次与伊万·伦德尔交战。他很清楚自己与对手在比赛经验等方面存在着天壤之别。一年前，张德培曾与对手在得梅因公开赛上相遇过，伦德尔很轻松地淘汰了这个年轻人。“在返回酒店的大巴上，他问我：‘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掉今天的比赛吗？’我还记得他脸上的笑容，那是一位顶尖选手对巡回赛菜鸟的关爱。”伦德尔客观地指出，张德培的发球实在缺乏威胁力，这让他在自己的发球局里毫无优势可言。“你甚至连二发的稳定性都没有，所以根本不能抵挡我的进攻。”伦德尔说：“你最好想办法克服发球环节的不足。”

　　“我认真聆听了他的意见，所以才能够在法网上击败他！”张德培说，毫无疑问，他十分感谢对手的点拨。而伦德尔也确实感觉到：这个少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进一步加强了反手进攻的侵略性。

　　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红土球场上，漫长的底线对攻是法国网球公开赛的主旋律，球员们停在底线上的时间长度，甚至超过几代前辈的总和。张德培是典型的底线选手，底线两端的折返跑几乎是他赖以生存的基础。但是要想击败当时世界上最出色的男子网球选手，他必须做出一些改变：“其实从赢下第三盘开始，我就在考虑增加一些变化。这么做的确很冒险，但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不能让他轻易看穿我的球路。”

　　“我们在这场比赛的最后三盘中，明显看到了张德培做出的各种尝试。”巴里·汤普金斯说：“其中很多技术细节是他从没在比赛中使用过的。这像是华尔街操盘手的一次投机买卖，结果他大赚特赚。”

　　然而，对于张德培来说，他后来遇到的最大挑战来自于自己的双腿。“从第5盘2-1开始，我的双腿开始抽筋，换边的时候，偷偷试着发力，结果那种生硬的疼痛包裹住了我的两条腿。我已经准备好要走过去跟主裁说：‘我要退赛。’我有点沮丧，心想：是命运在与我开玩笑吗？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遇到这种麻烦？可是，我最后站起来却走向了发球线。此时，另一个声音对我说：你必须坚持下去，为什么要退赛？难道你心甘情愿地主动关闭通往胜利与未来的大门吗？从那一刻起，我决心一定要坚持完成这场比赛，无论结果如何，我不想退缩。”

　　“我继续进行着各种尝试：挑高球、月亮球，我不能轻松地转动身体，但又必须不断地寻找进攻机会，或者等待对方失误。”

　　张德培首先等到了破发机会，并且顺利得手，比分形成4-3，来到他的发球局。压力之下的伦德尔此时再次显示出其丰富的比赛经验，15-15时，他利用对手一发失误，二发绵软无力，反复逼迫张德培的反手位，经过几拍的相持，伦德尔突然以一记大角度的正手outside in，造成对手回球失误，比分15-30。

　　比赛进行到这时，对于双方球员来说，已经进入了心理层面的交战。输掉了刚刚这一分后，张德培从球童手里接过球，却没有急着准备发球，而是在发球区来回踱了几步，然后用鞋子蹭去了底线上的沙土，他始终低着头，没看伦德尔一眼，好像在算盘自己究竟该怎么完成接下来的这一分。

　　然后，他和往常一样，轻轻地拍了两下球，却突然采用了下手发球的动作！观众席上传出一片惊呼，伊万·伦德尔显然毫无防备，只是本能地从底线奔向网前，匆忙地将球接过球网，这正合张德培本意，他马上又送上一记追身球，没有准备空间的对手将球打向了观众席，比分30-30。

　　“这是法网历史的魔术时刻！”ESPN球评巴里·汤普金斯说。

　　伊万·伦德尔像是遭到了戏弄，尽管他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但是对面这个只有17岁的年轻人已经让他感受到了不可战胜的威严。巨大的压力，像是骤雨来临前的乌云，翻滚而来，一下子失去了节奏的伦德尔很快输掉了这一局，比分变为5-3，张德培距离击败对手只有一步之遥。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最后两局的比赛情景。”张德培回忆说：“我知道他的体能也到达了极限。所以我们俩都只是在底线拼命防守，他不再进攻，他的眼神告诉我：‘我倒要看看，自己和这个小子到底谁能撑到最后一口气。’”说道这里，他笑了笑，20年过去之后，针尖对麦芒的较量仿佛都变成了游戏。

　　第5盘第9局，15-30，张德培距离赢得本场比赛的胜利只差两分。摄影师再一次将镜头推向贝蒂，这位母亲仍旧非常平静地坐在那儿。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东方式的微笑，淡淡的，甚至不容易被察觉。“我知道迈克时不时地会朝着贝蒂的位置望一眼。”斯蒂芬·蒂戈诺在文章中写道：“可是与其他母亲不同，她既没有大声地为儿子加油，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紧张或者不安。我相信这是一种含蓄地沟通方式，她对自己的儿子完全有信心，不管结果如何，她都为他感到骄傲。”

　　接下来是全场比赛最为关键的一分，伊万·伦德尔仍在自我救赎的路上，他相信这还不是自己所遇到的最大的危机；而张德培呢，假如他能赢得这一分，那么将会得到2个赛点。

　　几乎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球场里只剩下砰砰地击球声。伦德尔一发直奔张德培的正手，尽管速度不是很快，但他迅速移到自己反手进攻的位置，想要充分利用单反线路变化多端的优势。张德培则做好防守的准备，用反手挡回。随后，双方陷入了缠斗，整整25拍过后，张德培终于用一记双手反拍的直线致胜分，为自己夺得了两个赛点！

　　观众席再一次沸腾了。

　　贝蒂终于也忍不住为自己的儿子鼓掌。而伦德尔则默默地转身走向球童。主裁示意观众们保持安静。张德培走向一区，看上去非常冷静，就像是根本没有看见比分板上的变化一样。

　　一发触网，观众们快被紧张的气氛点燃了。伦德尔转向背后的球童又要了一个网球，轻拍了两下，抛球，然后“砰”地一声，网球朝张德培的反手位飞去。可是，球出界了。

　　伦德尔对观众们的叫喊声感到不满，他向主裁提出抗议，认为刚刚有人干扰了他的发球。这是一次无效的投诉，而此时张德培已经做好接对手二发的准备，他出人意料地站到了底线以内3米的地方。“他最后一次成功地给伦德尔制造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蒂戈诺说。

　　伴随着一记离谱的二发，伊万·伦德尔冲击法网冠军的计划彻底磨灭。17岁的张德培激动地倒在了球场上，那一刻他几乎没有了继续行走的力量，但也是在那一刻，他有了更勇敢的梦想。

　　3.就在张德培憧憬自己能在罗兰·加洛斯走得更远一些时，他突然遭遇了不公正的对待。由于面对伦德尔的那场比赛中使用下手发球，以及最后靠近中场发球线的接发球，他的战术引起了弗雷德·斯托勒和伊利·纳斯塔斯的讨论。这两位昔日的网坛高手质疑张德培的体育精神，认为“这些战术是不光彩”的。半决赛开始前，法国《队报》以“俄国佬和骗子的比赛”为题，大肆嘲讽。而巴黎的观众似乎总是缺乏主见。之前还为17岁的少年鼓掌助威，转过天来，却对他喝倒彩。

　　“我知道观众们的冷嘲热讽都是针对我的，但我并不想与他们争辩。”张德培说：“在法国，有时候无论你做什么努力都没有用，他们只迷信记者的评论，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种压抑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半决赛结束。当张德培以6-1、5-7、7-6、7-5击败了俄罗斯选手切斯诺夫之后，法国观众对这个男孩再也不能吝惜自己的掌声了。

　　经过前6轮的洗礼，决赛时的张德培较其击败伦德尔时，心理上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他大腿肌肉拉伤的情况有所缓解，因此移动更加流畅。”蒂戈诺说：“最重要的是，他的球路也富于变化。”

　　尽管如此，决赛仍旧是上帝为张德培安排的一场考验。与伊万·伦德尔完全不同，埃德博格是典型的发球上网型选手。他之所以能够淘汰伊万尼塞维奇和贝克尔等其他发上高手，得益于他的网前小球手感更佳细腻。

　　张德培与埃德博格的决赛，是底线型与发上型在红土场地上的正面较量，两种相生相克的打法，在前4盘中难分伯仲。如果不是此前有战胜伦德尔一役累积下的实战经验和自信，张德培恐怕很难在决胜盘里率先破发。

　　第5盘第7局，埃德博格利用对手一发不强的劣势，步步紧逼其反手位，并且伺机靠近网前，压力之下，张德培正手直线穿越致胜分，40-15。ESPN的球评巴里·汤普金丝不由地赞叹：“我的上帝，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还只是个孩子！”然后又喃喃自语地说：“或者，男人做不到的事儿，男孩儿能做到！”

　　顺利保住这个发球局后，比分形成5-2，巨大的压力轰然倒向瑞典人。他在网前不仅没能抑制住张德培的移动，反而将空白的后场完全暴露给了对手。15-30时，张德培的一记挑高球稳稳落在界内，埃德博格拼命追赶，也只能网球兴叹。

　　伴随着对手回球下网，1989年6月11日，17岁3个月的张德培，终于捧起了火枪手杯，完成了那个夏天里最美好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