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水中刘翔，不是姚明第二，不是所谓的超级偶像，不是谁和谁的拷贝版。他只是北京物业公司工人的儿子，邻家大男孩，一扫男子50年阴霾的弄潮儿。

　　文 周欣

　　给你一道选择题：张琳是个——的小伙子？

　　A. 爱犯迷糊；B. 腼腆；C. 自信；D. 以上都是。

　　作为一个报道游泳多年的记者，张琳的师姐，我不想效仿《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中的桥段，让回答者在选择正确的D答案之后镁光灯齐闪，准备迎接大场面和数不尽的金钱。我只想提醒张琳这样一个事实：他的人生，已经进入一个新的拐点。在这条路上，有鲜花，掌声，花团锦簇，当然，还有困惑，荆棘，甚至板砖。

　　准备好了吗？

　　“其实，在从首都机场出来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这点了。”张琳顿了顿有些疲惫的嗓音，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认真地对我说。当时北京队有二十多个师弟妹捧着鲜花打着横幅，大喊欢迎欢迎，总局领导亲自接见，从没见过的记者队伍疯狂地簇拥着他。以至于，在回天坛公寓的路上，张琳还在回味刚才犹如电影情节， “坐了十多小时的飞机，很累，一出来就被灯给闪晕了，仿佛在做梦。”张琳说。

　　教练，我还行不行？

　　放松池里，张琳将这个难题抛给教练陈映红，“我已经尽力了，也进步了，怎么他们进步得那么快？”他刚刚游完400米自由泳决赛。尽管比自己的最好成绩提高了1秒多，但他还是只获得第三，比奥运会时的位置还落后一位。

　　这不是他第一次自我怀疑。此前在2006年多哈亚运会、2007年世锦赛，以及2007年底第一次去澳大利亚训练的前三周，他都这样问过陈映红。作为带了张琳10年、连弟子每次高强度训练后的脉搏都一清二楚的女性教练，陈映红知道，他现在的自我感觉有点受挫，需要更积极的暗示。

　　陈映红告诉弟子，你要相信自己，不管游第几，只要长成绩，就问心无愧。

　　根据400米自由泳对手的表现，以及张琳的技术特点，她采取“情景想象”的方式，把800米自由泳热身和比赛过程逐一写在纸上。

　　8月6日，在游泳池里，我们从陈映红的随身包中看到了这张保存完好的战术“秘笈”。这份秘笈基本上穷尽了你所能想象的一切：包括几点下水做准备活动，入场后应该做什么。用毛巾把出发台上的水擦一下，做几次深呼吸。出发时起跳动作的要领，入水后的蝶泳腿技术，几次动作呼吸⋯⋯每100米的成绩，包括最后50米、最后30米怎样加速，都有非常清楚的交代。

　　比赛在她的掌控中，张琳的发挥甚至超过了她的想象。“前半程我设计的成绩是3分48秒，后半程是3分44秒。结果，他分别游出了3分46秒和3分40秒。我预想的是7分36秒6，世界纪录是7分38秒65。”最终，张琳以7分32秒12的出色成绩，获得了中国男子的第一个世界冠军。浮出水面的张琳，马上向大屏幕望去，接着摆出了酝酿已久的胜利造型——双手朝天，高举食指。

　　张琳说，那天自己的庆祝分为两个阶段：看到成绩显示的大屏幕前，他知道自己是第一，很激动。但看到大屏幕分数打出了带着WR世界纪录的标志，他再次将前面的动作重复了一次，而且更加狂野和大胆。“比赛第二天观看了比赛的录像，回国之后又完整观看了韩乔生老师解说的比赛，激动之情仍然难以平息。”

　　从起水，摘去泳帽，再走到混合区熟悉的央视记者王平前，张琳始终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几个问题下来，他终于难以抑制地自己的眼泪。“我哭得很厉害。其实你没有看见呢，连鼻涕都出来了。”“真的是百感交集，好像平常积蓄的很多力量，瞬间爆发出来。”他说自己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临行前，包括前蝶后钱红，前辈穆祥雄等人都在勉励他再创新高，他们都说：“如果男子选手获胜，就可以让更多的人到游泳行列来，就像刘翔推动了中国跨栏运动一样。”50年了，中国男子终于有人能站在世界大赛的冠军领奖台，让中国几代游泳人扬眉吐气。

　　他想起了澳大利亚外教丹尼斯，以及那些支持自己的人，“这么多人，都是为了我一个人在付出。”

　　他想到了已经过世的奶奶。北京奥运会后他回到家，父母支支吾吾地告诉他一个事实：奶奶没了。“当时我傻傻的，站那儿，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奶奶最大的心愿，就是看我奥运会比赛。”

　　他想起了父母。“自从我13岁离开家后，为了让我多补充营养，每周末，他们都要坐两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带着煮好的鸡汤和食品到学校来看我。等我吃完了东西，他们再提着空桶坐公车回家。”

　　他还想起了启蒙教练李小娜。“小学时的某一天，我习惯性地来到游泳馆，上面有一张表，用黑体注明了很多孩子的名字，标明不用继续在这里训练了，其中就包括我。我的心都凉了，一路上都在问妈妈，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了啊。真的感谢我的启蒙教练李小娜，让我继续游泳这个梦。”

　　他想起了自己7岁时在训练日志上写下了世界冠军称号后，遭到其他小伙伴的嘲笑，他想起了这么多年的付出和艰辛。

　　“真没想到有这一天。”

　　以前很讨厌奥斯卡颁奖感言那一套的张琳，表示以上那些表述是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当然，在之前，他反复提及的还有一个人：陈映红。

　　正像他在今年母亲节的时候在博客里面深情记忆的，陈映红，就是自己的另外一个妈妈。

　　“10年了，她一直在我的身边，帮助我提高，树立信心。这次比赛前我热伤风，她给我刮痧，到处找药，而她的孩子却没法照顾。”罗马比赛后，他利用仅有的半天休息时间，上街给陈映红买了一个名贵的包。看到了包里面的品牌证明书和价签，陈映红吓了一跳。

　　“陈练，这是我的心意，”张琳说得很诚恳，“我这辈子能有几次辉煌？我所有的成绩都是你带着我实现的。我给你买礼物，一定挑最好的，多贵的价钱都无法体现我的感激之情。”2008年12月去香港恢复治疗期间，张琳也曾给陈映红买过一个名牌包作为生日礼物。一直以来，陈映红从当教练开始，就经常自掏腰包奖励队员。哪个队员表现好，或比赛提高成绩了，她会请队员吃饭，或买小礼物奖励。她和张琳及队员辛桐的生日都在1月初，每次都是她张罗，三人一起过生日。上行下效，张琳懂得尊重他人的付出，最让她欣慰。

　　张琳说教练为我们付出了这么多，自己做这点表示不算什么。这些年，张琳已经习惯了这个泳池里严厉、生活中细致的“妈妈”，他的烦恼想法，都会和教练说。

　　这次罗马回来，陈映红一直在咳嗽，张琳总是问她，“陈练你不要紧吧，要不去买药？”

　　“相比他送我的贵重礼物，我更感动他关心我的举动。这说明张琳长大了。”陈映红感叹。

　　在张琳的记忆深处，有两件事让他对陈映红感激不尽：一次是2000年张琳刚进国家队不久，他希望像其他小伙伴一样买一个手机。但当时陈映红规定：小队员买手机必须要告诉她，晚10点必须上缴。张琳就想了一个法子，骗妈妈说陈教练同意买手机。结果他如愿了，陈映红很快就知道了这事。她找来张琳，问他手机的事。

　　开始，张琳还矢口否认，后来见无法赖账，只好将事实和盘托出。

　　“陈练当时很生气，立刻就电话叫来了我妈妈，当着我妈的面打我屁股，”张琳笑嘻嘻看着身边的陈映红，“我妈妈还在一边拍手称快，说该打。这一顿算是让我彻底长记性了。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及时和教练说，不能说谎骗人。”其实，张琳小时候特别调皮，经常恶作剧，但是他的家教很严格，挨打受罚是家常便饭，这和现在他表现出来的沉稳、大气截然不同。后来呢？张琳说：“我理解陈练的良苦用心。当时我正处于青春叛逆期，要是管不住我的话，不定我现在干什么呢。陈练的棒打确实让我警醒。”

　　随着时代信息的飞速发展，手机给运动队管理者带来了不少麻烦。不自觉的孩子，说是上缴手机了，其实还有备用手机，该休息的时候还在煲电话粥或者玩游戏，不得已，陈映红偶尔会抽查队员的手机，只有张琳一个人从来都不偷奸耍滑。

　　“他这几年慢慢形成了职业素质，所有的行为准则都是为了让自己提高成绩。中国男子游泳选手要想取得好成绩，还是长距离项目，就得吃别人不能吃的苦，”陈映红说。

　　别看张琳小时候特别调皮、还特别能“白乎”，长大了之后平时都是乖乖的听话仔，他偶尔发脾气耍性子，也会有惰性，而且他的情绪全都挂在脸上。为了这个，陈映红多次提醒他：“你应该向吴鹏学习，甭管多累，也要表现得很轻松的样子。”

　　2006年4月上海世界短池锦标赛，张琳只获得第三和第四，他对自己很不满意，回到北京后还是不高兴，这天，他在陆上训练时表现得很懒散，猛踢瑞士球以发泄不满。陈映红立刻叫住了他，两人站着谈了两个小时，直到工作做通。

　　从罗马回来，张琳的生活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8月6日上午，北京木樨园体育运动学校，北京市体育局专门为张琳举行了新闻发布会。前台中央的张琳开口致辞，“前天在机场，因为倒时差的关系、加上时间很短，可能有些话没有说具体。媒体朋友这次可以敞开聊聊。”

　　一位多年跑游泳的水记感慨，“享受刘翔式的单场发布会待遇，这是第一次。运动员一上来就为之前的情况而道歉，更是少见。”

　　少见的情况还更多。7月29日晚他夺金的消息上了7月30日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像当年刘翔在雅典奥运会夺金一样。

　　回京后，张琳的活动一个接一个，北京体育局领导接见，市长接见，为游泳队官方赞助商美的拍广告大片，在宽街录庆祝奥运会一周年歌曲《国家》，媒体见面会等，张琳忙得连家都没有回。

　　在北京这几天，一些关于他生活的，比如喜欢收集鞋，喜欢听音乐，相声，喜欢玩CS、台球等细节被曝光。以前曾为某报拍过一组照片的所谓“绯闻女友”也宣称恭喜张琳夺冠，“我们经常信息联系。”有人再次拿佟大为和他相比，追问他进军娱乐圈的看法。

　　8日张琳抵达昆明后，每天还有不少国内媒体前来约求采访。最近一组他训练受伤的照片又备受关注，最后核实，他只是脚抽筋了。

　　联想到雅典奥运会后刘翔抓狂的表现，张琳内心的波澜可以想象。在博客上，他如此写道，“这几天回来后忙得我有些晕头转向了。早起晚归就是我那两天的感受，忙得我连星期几都忘了。”

　　他想起了央视主持人罗宏涛所说的，“你的人生从此将不同，你应该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你的一些言论，可能会被媒体所放大。”此前，罗宏涛曾为丁俊晖等人进行过媒体方面的培训，十分了解知名运动员在这方面的困惑。

　　张琳很清楚，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要坚持执行一个原则：训练第一。“我不会经常接受采访，或者出席很多活动，我现在的身份是运动员，希望大家能够多理解我。”

　　帅气的面容，内敛的气质，特别是在中国男子游泳项目上实现了历史性的突破后，已经有粉丝团队——“精灵”在张罗他的方方面面，但张琳有自己欣赏的对手和偶像。他借鉴菲尔普斯在更衣柜里放100米蝶泳名将克罗克照片的做法，在自己房间里先后摆放上韩国朴泰桓、德国的比德尔曼、突尼斯的迈卢利的照片。

　　但和刘翔欣赏“常青树”阿兰•约翰逊一样，张琳也有一个偶像：澳大利亚前中长距离自由泳之王哈克特，他于2008年底退役。

　　“哈克特去年都29岁了，体力在一天天下降，游的却是世界上最长的项目。肺部感染了那么久还在坚持，真的很不容易。要知道在水里面阻力是陆地上的2000多倍，”张琳说，“要是换了自己，知道得了这种病，还会不会参加奥运会？”

　　在教练陈映红看来，张琳也是努力上进的孩子。

　　2003年巴塞罗那世锦赛，刚刚进入国家队的张琳得到了800米和1500米自由泳的参赛机会。赛前，中国男子为4×200自由泳接力进行动态选拔，6个人分成两组较量，决出成绩最好的4人参加接力比赛，本来这6名候选人中没有张琳的名字。

　　但发令哨声响过后，泳池中竟然有4条泳道却同时泛起了水花。咦？不是一组3个人吗？张琳怎么游上了？等这组选手上岸后，张琳跟着第二组队员又游了一个200米。

　　“我当时岁数小，跟着大家一起游，想看看自己到底能游出什么水平。就当是为了后面的单项比赛热身呗。”

　　陈映红当时很开心，这个放弃午睡、非要掺合接力选拔的“傻小子”，在那届世锦赛的男子800米自由泳中杀入决赛，成为唯一挺进决赛的中国男运动员。

　　陈映红说：“别看他不言不语的，他心里有数，有股不服输的狠劲。后来有一次在澳大利亚比赛，张琳旁边泳道是位日本选手，他的最好成绩比对手慢2秒。当时他一看到秩序册，就说我一定要赢这个日本人，结果他真的赢了，还提高了个人成绩。后来，每次只要遇到日本人，他就没有输过。”

　　“这就是为什么，他能从当年刚入队时好几十个小孩中脱颖而出，一组七八个队员三次去澳大利亚训练，只有他一个人猛长成绩的原因。”陈映红说。

　　换句话来说，这也是张琳能站到世锦赛最高领奖台上的原因。

　　努力的张琳，和好学的陈映红，像磁场一样，吸引了一支由多人形成的庞大的“琳之队”。

　　陈映红是核心执行者，但她的训练思路和手段更新，很多受益于前国家队总教练、现广东队总教练赵戈。赵戈拥有运动训练学研究生的高学历，经常将美澳等国最新的训练信息翻译成中文介绍给陈映红。对于张琳的训练，他始终都通过以前国家体科所设计的教练员训练系统进行跟踪，还分析国外对手的情况。

　　在技术完善方面，陈映红依靠的是体育总局旗下体科所的林洪研究员。前几年，林洪曾主管过国家游泳队的技术分析，后来他被另外安排其他运动项目，但他利用录像，对张琳和国外冠军选手的技术进行数字化对比，提出改进意见。

　　国家队中，上至游泳中心领导、国家队总教练，再具体到科研人员和医生，都为张琳做了许多幕后工作。每日经常陪在张琳身边的有体能教练闫琪，科研人员周晓东，来自北京市体育科学研究所（简称北京体科所）的康复师鲁建东是团队中体力消耗最大的人，他要为张琳按摩、拉伸韧带。为张琳团队提供后勤保障的“管家”刘洵岚是北京游泳队领队。

　　如今的“琳之队”阵容又扩编了，众辉体育从今年4月起签约张琳，力争打造一位新的全民“优质偶像”。众辉体育是北京众辉国际体育管理有限公司的简称，成立于2004年8月，由姚明中方经纪人陆浩组建，其代理运动员包括姚明、丁俊晖等知名球星。

　　签约后张琳认为自己可以更安心地投入训练了，陈映红指出，“张琳最起码在未来的三年里，首要任务就是训练和比赛。游泳之外的许多事情我们都不了解，这些都需要众辉的专业人士。”

　　“我们和众辉的目标是一致的——都希望张琳取得好成绩，也希望有更多的资金用于他的训练和比赛，毕竟来自游泳中心和北京体育局的拨款是有限的，而随着奥运会的临近，张琳不是一个人的训练经费，而是整个团队在为他服务。”

　　据悉，到目前为止，张琳还没有个人赞助商，除了参加国家队的集体活动外，没有单独接拍过广告或者代言。不过，夺金之后，新的商机肯定将滚滚而来，张琳笑着说：“不着急，慢慢来吧。”

　　在北京木樨园体育学校的食堂门口，刘翔跨越栏架的大幅海报赫然而立。张琳会成为下一个刘翔吗？“能把我和翔哥做比较，我觉得很荣幸。但是，我还有很多地方不如他。”

　　众辉体育负责人陆浩分析说：“2008年奥运会他虽然没拿到冠军，但他是中国游泳队历史上首位男子奥运奖牌获得者，而且他的形象阳光健康，有一股永不服输的劲头。现在看来，我们的选择是非常正确的。”

　　北京木樨园体育学校游泳馆，人来人往。正在接受几家大型媒体采访的张琳，迎来了一位新的祝贺者——北京奥运会男子双人跳台冠军林跃。

　　林跃走到张琳前，恭喜，恭喜！

　　张琳答，哪里哪里，还不是奥运冠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