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自传披露内心真实世界 称网球是孤独的运动

　　又到中网，又见李娜。

　　上次见面是去年12月，在慕尼黑，为了她写自传去陪她聊天。10天，每天两小时，在她训练完之后。我们聊天的时候，姜山在隔壁打游戏。其间一起吃过一次火锅、逛过一次街，还有就是看她训练。

　　那些日子慕尼黑有晴有雪，天上的云和面前的李娜，都感觉离我很近。

　　今年8月，看到她的自传出了，叫《独自上场》。翻了翻，印象里我曾经听到的，比她写下的这些，似乎更有温度。

　　孤单

　　网球就是这么孤单的一个运动

　　你一人站上赛场

　　裁判、教练员、运动员，都是你

　　费德勒曾经说过一句话，有人问他为什么喜欢网球，他说：“我可以选择踢足球，当你输完比赛后，你有理由去责怪你的同伴。但网球不管输赢你都得一人承担。”

　　网球就是这么孤单的一个运动，你一人站上赛场，裁判、教练员、运动员，都是你。

　　当球可能误判，你要扮演裁判的角色跟裁判抗议。一场比赛下来，一个运动员要作出的抉择在800-1200次。你不仅要对抗对面的对手、周围的观众，更重要的还要对抗你自己，所以打网球意味着每天面临挑战，来自对手的强大、观众的干扰，自己对自己的影响以及团队的合作，太阳下面每天都是新事。

　　网球运动员在场上不能骂脏话，不能不尽力比赛，不能与教练交流。裁判会学各个国家的脏话，听见一次警告，两次警告后会罚款。不尽力比赛会受罚，故意输给对手这种都有措施来控制。如果赛前赛会医生说你不能打比赛，而你还要去打，输了比赛还要罚款，因为这也算不尽全力比赛。

　　网球是个人项目。2006年多哈亚运，中国代表团有一栋楼，有次在电梯里跟主教练说“我太累了，下午想调整一下”，主教练就说让我休息。同电梯另一个球队的人都傻了：“你们这么跟教练说话？你们累了可以直接提出休息？”我说要不怎么办，真受伤了休息时间不是要更长。他们说他们就算真受伤也不敢说，因为集体项目，下去了后面有替补，他们可能就永远上不来了。

　　网球没有，受伤了就是自己的事。一切的价值也都由运动员体现，网球比赛中没有任何采访是采访教练的。包括赛后的记者发布会，全是运动员自己。

　　跳水、举重也是个人项目，但在全世界不普及。奖金达不到一定金额，运动员无法养活自己。所以不是所有项目都可以改革。只有网球是运动员可以完完全全靠奖金来养活自己和团队的。

　　单飞前在国家队，不管成绩好坏都可以拿到参赛奖金，不会亏。国家队帮你付教练的钱，出球员的住宿费、机票，你还可以拿奖金的35%。不管你今天状态好还是不好，都可以有钱拿。但现在自己要支付所有团队的费用，保护你的人没有了，现在你要保护你的团队。责任更大，对自己的要求也更高。以前压力来自于别人，现在的压力来自于自己。

　　姜山对于我，更多的意义是陪伴，生活和感情上的支撑。世界女子网球圈都是这样，年轻小的是父母陪伴，年龄大的是丈夫或哥哥陪伴，全世界打比赛。

　　自卑

　　我从小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到现在都很不自信

　　这跟我小时候的经历有关

　　我们这一代人多是继承父母的愿望去做事情。

　　6岁不到父亲就送我去打羽毛球。他说：“你知道吗？你爸我原来还是很有潜质的运动员呢。”他打到快进省队，赶上“文革”，教练被抓了，他就没有办法继续。小时候就当故事一样听。父亲的梦想是全国冠军，可我1997年第一次拿到全国冠军时父亲却没能看到。

　　羽毛球打到上小学二年级，教练感觉我手腕太死，动作有点像打网球，就让改网球试试。从小到大一直感觉自己是可有可无的人，从来没觉得自己很优秀。就因为教练跟父母说这女孩还可以，很有发展前途，父母就一直让我坚持下来了。

　　小时候没有想很多，好像父母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很少能有自己的想法。现在想想小时候挺傻的，将来我有了孩子不会这样养，小孩子也是人。

　　那时放学以后必须得去训练，同学都可以回家，做完作业还可以看电视。我完全没有这种机会，在运动队里面不可能。第二天到班上去，听到同学说什么电视剧里的事，特别羡慕。会想为什么他们的生活是那样，我的生活是这样。会羡慕，特别是寒暑假，别的小孩都可以玩，我还要训练。

　　原来也有过觉得自己可怜，失去了童年的一部分。比如总得穿运动服，也没有机会参加文艺演出，因为运动员经常得在队里呆着。但现在想，是自己选择的路，不管结局好坏自己都要去承担承受。

　　运动队的小孩是中国独有的一种小孩成长模式。过集体生活，教练会拿队员与队员之间进行比较。其实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什么可比性？我从小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到现在都很不自信，这跟我小时候的经历有关。

　　在专业队经历过的教练都很严格，我们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也几乎从来没有得到过表扬。“教猪都教会了，就是没教会你。”这种话听了刚开始会难受，后来就麻木了习惯了。女孩一委屈会哭，教练会说：“哭什么，还好意思哭。”等你不哭了她又说：“你到底有没有脑子，这么说你都没感觉。”就感觉你怎么做都不对。那时候小，活得像井底之蛙，觉得别人都比你强，懂得比你多，就很无措，做任何一项决定前都会想教练会不会批评我。

　　个人感觉在运动队里，可能因为以前球员的文化素质有限，他们有想法表达不出来。而且一直在超强压的训练方式下成长，教练说他们时，他们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反抗。等他们大了当教练，也是那样压下面的，就这样一代一代地压制下去。

　　在家里，有时我妈也会说：“你听我的，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有时觉得中国人活得特别累，小孩要承担所有大人的理想，去完成大人们没有完成的心愿。但等他长大后，可能他自己的心愿又会压到下一代身上。

　　压力

　　我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

　　在不适应的环境中内心会特别脆弱

　　但又会告诉自己必须要坚强要去适应

　　印象里1998年球队才一个房间有一台电视。之前不允许小球员看电视，怕影响休息。那时网球转播也实在太少，体育频道基本上是乒乓球。

　　我就记得第一次在电视里看见阿加西，戴耳环、长头发、穿牛仔短裤打球，原来网球运动员也可以这样!第一次看到不是那种中规中矩、生活在框框里面的运动员，敢于不一样，敢于特立独行，我喜欢他那样的风格，不会在乎别人如何说，就做自己认定的事、很自信自我。

　　而那时天真活泼好像早就远离我了。我长成了个太懂事、没要求的孩子，因为从小成长的环境就是不懂事不行。尤其父亲走后我觉得我要养家，要保护母亲。那些在那个年龄我本该享受到的东西，我只有断然拒绝了。我用近10年时间把自己培养成这个样子。

　　我一直很少哭，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是给自己一个脆弱的理由。我觉得就算我脆弱了，也没有谁能帮我。父亲在家是老大，母亲也是老大，亲戚中我下面都是弟弟妹妹。他们有任何的问题我都可以帮助他们，可一旦我有问题觉得他们帮不了我。我习惯把太多的压力往自己身上扛。

　　我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在不适应的环境中内心会特别脆弱，但又会告诉自己必须要坚强要去适应。外人面前会表现出很坚强的一面，大家看不到我其实很孤单。一个人时，就会想自己为什么这么可怜，为什么会一个人。我的双重性格挺明显的。好像存在有两个李娜。强大的李娜总是会压住软弱的李娜，软弱的李娜一有点想法，强大的那个就会跟她说你不能这么做，你是谁谁谁，你必须要怎么做。当我觉得“应该”这样做的时候，就会把自己塑造成这样。

　　其实我也知道，束缚自己、给自己穿紧身衣的其实是我自己。曾经一个最好的朋友说我就是太过坚强了，把所有不属于自己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背，所以才会感觉自己的压力特别大。一旦找不到宣泄的方式，就会怀疑自己，所以才会过得那么不快活。

　　再加上身在体育圈里，你就是一个人，要跟每个人竞争。那种氛围我从11岁多就一直在其中，没有喘息过。每天都在训练、比赛，都要经历成功、失败，都在要求自己往上走。我骨子里是一个特好胜的人，小时候跟男生打，打不过心里都会难过。不竞争最好，要竞争的话还是一心争胜。不自信的人特别容易完美主义，老想什么事我要做好，不肯输。面对失败对于我是一个特别难的功课。

　　所以有时候就感觉自己内心深处有一种压力一直在累积，等到一定时间某个机会爆发出来，心情可能会舒畅一些。然后又开始累积。心乱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方法能让自己心情释放。

　　大家现在看到我好像神经大条、大大咧咧、不计后果，比较个人化，不像大多数中国人羞于表达对家人的感情。其实那只是在网球赛场上，只有在身边有姜山的时候。

　　在赛场上，我比较容易受心理影响，情绪波动特别大。在自己控制不了的情况下会发脾气，因为我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发脾气是一种宣泄。每个人的宣泄方式不一样，我就是跟姜山发脾气，不管他坐在哪儿，冲他的方向吼他两句。

　　态度

　　我就像一个刺猬

　　自己竖着刺是因为需要自我保护

　　我也不指望很普遍地让大家了解我

　　我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太好接触，可能我的脸部表情不是太和善。

　　我是一个比较内向的人，有想法可能也不会表达出来，所以大家不知道我内心是怎么想的。其实我就像一个刺猬，自己竖着刺是因为需要自我保护，怕会受到伤害，所以就先进入到进攻状态。我不太善于主动跟人交流。所以只有跟我一起长大的或者了解我的人才会知道我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我庆幸的是，我的亲戚和真正的朋友，不会因为我的成就高低而对我好或者坏。我从小他们就这样对我，今天他们还是这样对我。

　　我觉得真正的知心朋友一生有几人就够了，我也不指望很普遍地让大家了解我。

　　法网拿了大满贯，媒体说“中国的胜利”，太大了。因为我就是一个人，承担不了一个国家。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去做好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别人给我戴的那些大帽子，只是那些人想表达他们的想法，其实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一个人成功后，别人会往这个人身上加很多不属于他的东西。一旦等他不行了，又会用这种不属于他的东西要求他。有些人因为做不好自己的事情，所以喜欢去关心别人的事，关心国家的事情。对于所谓成了“偶像”的人，总希望他做到他们以为的样子，而且是以喜欢你的名义。

　　原来我会特别在意。别人说我，我会委屈。但现在慢慢成熟成长了，环境也不一样，我开始懂得，我其实真的没必要让每个人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

　　其实我跟国家队领导的关系也不算紧张。我只是不太善于与他们沟通。我不可能直接越级与领导对话，我要先与教练、再与领队沟通，这样一层一层地报上去。可能我跟教练说话是这意思，教练跟领队说时是另外一个意思，这样一层一层表达上去意思就走形了。领导的指示一层一层下来，到我这儿也可能不一样。既然这样，我索性就直接屏蔽了。

　　我也不太愿意去解释。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刚开始会很矛盾，明知道是冤枉你的，想去解释，但又不知道如何表达，害怕会越描越黑。到后来慢慢告诉自己没关系，会有人理解的。我觉得现在挺好的，最起码不会受到不在乎的人的伤害。

　　“感谢国家，祖国母亲”这些话，我就是不愿意说出口，我觉得付出行动比口说的意义更大。一个运动员代表一个国家出去打比赛，谁不愿意打好，谁不爱国。特别是到了奥运、亚运赛场上，没有不爱国的。那些说运动员不爱国的人，我再怎么尝试也理解不了他们。

　　《遇见未知的自己》那本书上说，其实世界上只有三件事情：你自己的事，他人的事和老天的事。其他两个你根本管不了，你只能管你自己，所以把自己做好。想法越简单越好。你会更加有力量，而且可能自己也能活得更自如一些。

　　自省

　　人这一辈子活着为什么？

　　人这一辈子赚得最多的是什么？

　　是感受

　　刚拿完法网自信心很强时，觉得还有信心拿第二个大满贯。但我的信心会跟随我的状态来。法网之后自己的状态直到现在都不好，自己过得很压抑。毕竟从事竞技体育，老赢不了球会很怀疑自己。听到外界质疑，又会委屈。毕竟每天都是这么认真在训练。

　　姜山对我说，基本上80%-90%的球员拿过大满贯后都会有一段时间的迷茫，因为要适应大满贯冠军的身份。这个身份适应包含理想构建、下一个目标、生活整个排序，对教练的选择认可、对生活欲望的基本要求。当你完成人生目标时，其实是你生活最寂寞的时候。这是恐惧和担心产生的时候，因为完成了目标会想还可以做什么。

　　“她拿了大满贯后的感受有人能体会吗？没有一个人可以给李娜建议，因为没有人体会她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人理解她这样的生活，这一辈子是她自己一个人活出来的。”听他跟人这么说，我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

　　人小时候，内心深处并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自己真正渴望什么。就觉得是完成父母的心愿，父母每天让你去打球，很辛苦。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就离不开网球了。就算小时候不喜欢，但是为它付出了这么多，从付出得到过回报、得到过悲伤，所有的感受都得到过。再说不喜欢，内心深处这些都是无法抹煞掉的。

　　当年退役去上大学，想法简单，只觉得是自己被人利用，“让我打全运会，还不是为了你们和领导自己的利益”，而自己不管打好打坏也就这样。从小经历专业队的严酷，太多被强迫、被压服的东西，让我没有办法去放松体会网球的本质。

　　这些情绪我用了退役两年的时间来慢慢消化。再复出，想法不一样了，因为换了一种方式看问题——我也可以为自己打，打好球是为自己争取。再加上获得改革的机会，可以如愿去了解、经历真正的职业网球。这样打球对于我，就不再仅仅是压力。

　　比利·简·金夫人有本书叫《压力是特权》：“球员要意识到进入球场那一刻是你生命中的重要时刻，只有你和对手享有参加比赛的特权，而因此产生的压力和紧张情绪是你行使特权的结果，别人不能分享你的特权，所以也不要指望别人分担你的压力。用‘我要去做’代替‘我不得不做’的想法，就能够冷静地处理压力，优雅控制自己的情绪。”

　　现在网球在我眼里魅力在增加，因为它不像其它项目，可能一年就两个比赛，不管成功还是失败，只能感受两次，网球的情况是，可能今天你与这个对手打完，说不定三天后你又可以跟她再打一次。你基本上每个礼拜都会有全新的感受。有个长辈跟我说过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活着为什么？人这一辈子赚得最多的是什么？是感受。什么都是虚的，只有你感受到的东西是最真实的。

　　不管我输或赢，打一次我都感受到一次。这样，就不光只有赢才有意义。别人再说什么，我会安慰自己、告诉自己：“我感受到我感受的东西，而他们没有。”这种感受只有你自己知道，别人感受不到也体会不了。

　　所以慢慢地有主动的感觉，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享受这个运动，然后感受这些。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就继续，到我厌倦了或者不喜欢了，我就停下来，换另外一种方式去生活。这我说了算，我的选择，我的决定。我只代表我自己。

　　■文/本报记者 吴菲

　　■本版摄影/本报记者 崔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