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世界杯后，我的竞技能力还在巅峰状态，可惜刚对足球有点深刻理解就退出了绿茵场，因为当时的环境太糟了。2003年还是2004年，有场在上海的比赛我摔了手套。没证据我不能说那就是假球，但在相互猜疑的气氛下踢球实在难受，我宁愿选择不去踢。机缘巧合，我去英国参加了国际足联的教练培训班。
2004年退役之前我就想好了要做教练。我是中国第一个拿到国际足联教练培训班资格证的运动员。后来我还参加过别的培训班，但对我来说那是最重要的一个，因为不但开启了我的教练生涯，更让我对足球的理念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我到那时候才真正意识到，我们国家的足球培训和世界主流背道而驰。到今天这条路已经被证明非常落后，2004年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一点。
但另一方面我们有我们的优势，你得发现我们的优势在哪儿、怎么去保持。比如我们有精英培训——就是所谓的集中训练，在全国挑选高水平的孩子一起训练。当时那是我们国家特有的，现在很多国家都在学，虽然还学不全。这曾是我们的优势，但今时今日这种优势已经基本丧失。
问题在于，我们仅仅是比别人练得多而已，以量取胜，质一直没提高。结果什么表现？举个例子，我也一直在举这个例子：就像《天龙八部》里那个段誉，其实他有很好的武功，但却经常使不出来，有时候灵有时候不灵。中国足球就是这样，平时训练的东西在竞技时发挥不出来。那不是白练了？至少你的训练效率太低。
大家总说中国球员基本功不好，应该天天去练技术，其实说光练技术就管用是扯淡。我们的基本功并不差，但用在比赛里头，就像武术和自由搏击的区别。武术是用来表演的，所以每一个细节都要做得漂亮，自由搏击讲的是一招制胜，你一拳把人撂倒就够了，并不需要有多完美多好看。我们的训练在实用性、竞技性方面做得不够。国外怎么训练呢？就是对抗、实战。
还有，我们老说中国球员体能不行。其实你看到的是，比赛时我们老被别人掌控住了节奏，所以老在进行无效奔跑，你再有体能也会过快消耗。
为什么我们进步就那么慢、接受一个理念就那么难呢？因为很少有人去动固有的东西，包括固有观念。我说技术是相互对抗当中所使用的技能，并不像武术表演那样必须很精确。但如果所有人都认为精确才称得上技术，我就会被当成傻子，被唾沫星子淹没。明明是黑的东西，大家都说是白的，你想证明它是黑的太难了。到大家慢慢认同这东西的确是黑的，事情就有转机了。
我跟几位外籍教练接触过，包括在国青队、在国奥队、在国家队。现在回过头看，他们水平怎么样？应该这么说，世界上真正顶级的主教练没几个，绝大部分都是同一级别的，有的在这方面好一点，有的在那方面好一点，撞上哪个队缺这样的东西你给补上了，你就是优秀教练，到另一个队不见得行。
比如说杜伊，他在加纳时非常成功，为什么？因为当时加纳球员的基本能力已经相当不错了，他去之后没有作太多战术上的改变，主要是成功地在精神上鼓动了他们，把人心凝聚了。但他来到这儿就不一样了，我们不具备加纳球员的能力。
再举个例子。霍顿1998年去国家队，当时我们那批人是集中培训过的精英，所以条件非常好。他来了之后把理念一改，整个中国队就完全改变了。我们大多经历过很多挫折，他说的一些东西马上就能明白。但他用同样的方式去带国奥队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国奥队球员的能力和我们那批人有差距，不只是理念的问题。所以他失败在国奥队，不是在国家队。
2000年米卢来了之后，坚持要求让一些有过1997年失败经历的球员进入球队。一般来说组建新的国家队时，主教练很少选择失败过的球员，他却坚持要把这样的球员给拉回来。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因为当时国家队主要不是个人能力的问题，不是技术的问题，而是认知、理念上有问题。很多人一到正规比赛就慌了，教练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时候如果一些有经验的队员站出来说，其实没那么可怕，这种球我们可以怎么怎么踢，往往一两句话甚至一两个眼神，大家就能比较坦然地面对比赛。
米卢在每一个地方都成功了，说明这不是偶然的，起码他在这个领域就是权威、专家。他有非常强的发现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能让状态起伏的中国球员在轻松的心态下发挥水平。说起来就这么简单，要做到很不容易。
但你回过头来看，他执教的球队没一个是一流的。如果让他去教高水准的球队，他能不能成功驾驭大牌球员，就像穆里尼奥那样？有的教练一遇到大牌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有的教练可能专治大牌。问题在于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要什么？上街买东西你也得清楚需要什么，管理一支球队反倒不需要？
这里边需要一些真正懂内部运作的专业人士。但现在有太多人介入到这个行当里来了，他们自称专家，其实都是外行。看了三四年球就以为自己已经是行内人士，包括很多记者都以居高临下的行家姿态来看待真正的从业者。专业，在中国永远是不值钱的，拥有话语权的人说了算。常常是从业者在后院炒着菜，有话语权的人在前厅解释为什么这道菜味道不对。他或许能发现一支球队表面上有什么问题，但从深层次来讲，这些问题是怎么引起的，他发现不了解释不了。这些问题往往不是真正的问题，只是在旁边起了一些边缘的影响。
很多事情，身在其中的人才可能了解。教练天天和球队住在一块儿吃在一块儿，他能不知道球员的状况吗？但很多人说怎么这个人不上场、那个人不上场？他都不知道那些球员到底什么状况就说教练一定有问题，那么好的球员都不上。教练是傻子吗？但大家宁愿相信他们而非教练。结果他们越有市场越胡说，越胡说还越多人信。
比如什么训练方法比较好？过去我们有个总结，叫“三从一大”，从严，从难，从实战出发，坚持大运动量训练。从竞技运动来讲总结得非常准确，但很多人说不应该是这样子的。至于“三从一大”怎么落实到每一天的训练中，倒真需要好好思考。
但是当我们说的是草根足球时，用“三从一大”来要求就完全不对了。竞技足球非常残酷，草根足球却该是快乐的。巴西那些孩子踢球那么快乐，是因为他们有梦想，有一天我可能也会成为罗纳尔多那样的球星。他们当然也会为输球流泪，但他们是自愿地、很享受地去参加这项运动的。
我们的孩子就是太听大人吩咐：你今天去踢球！其实他更愿意呆在家里打游戏。作为教练，怎么样才能把他们赶到球场去？我要让你发现踢足球比打游戏更快乐。中国教练能做到这一点吗？我们做不到，用“从严，从难，从实战出发”来要求他们，他们没有成就感。竞技体育和草根体育不是一回事，但是我们混淆了。
让孩子们在训练中感到快乐，这是最难得的了。就像当年我去看表兄弟们踢球，觉得很好玩一样。我什么都没有想，没想以后会怎样，能挣多少钱。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是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如此而已。让参与这项运动的人能感受到快乐，这就够了。
当初我进入这个行当很偶然。在进少体校之前，我完全不知道足球是什么，只是觉得挺好玩。两个表兄弟去踢球的时候我去看，教练问我愿不愿意踢，我说好啊。就这么简单。我们体校里边有个孩子一直不服，说我是走后门进去的。那个时候我又瘦又小，他身材比我好，技术比我好，力量比我好，都已经会扑球了，而我什么都不会，他倒没能进去。其实当时是谁来挑的人我都不知道，就是接到一个通知，说请你什么什么时候到那边去。
有句话叫“一将功成万骨枯”。现在我可以跟大家说这个选择没错，但你要知道，我是脚下踩了多少人上来的，那些人没地方说理去。他们的天分可能并不比我差，甚至比我还要好。等我们这一批人被挑完之后，大多数人就都散到社会上去了。所以我觉得中国其实有人才，难的是你怎么去发现他们，然后给他合适的阳光、土壤、水分让他去生长。你挑出来了就搁在这儿他怎么生长？
现在的孩子都有自主选择的权利，我不当后卫，我要当前锋，我要当门将。当时没得选择，教练很随意：你去踢那个位置，那儿还缺一个人。说是要我当门将，却没有真正的守门员教练指点我。练完了球回宿舍，在门前再抢一会儿球，再到力量房练一会儿，打打篮球、打打网球就算放松了，都是在一个大院，接触的也都是跟运动有关的东西。我网球打得还行，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开始什么娱乐都缺，连电视机都没有，要知道足球资讯，只能看一些号称来自香港的足球杂志。
后来我们就能看到一些录像了，其实很滞后，经常是比赛过去很久之后才看到。我对1982年那届世界杯印象很深。有一场很经典的比赛是德国对法国。当时法国已经3∶1领先，接着又有一个单刀球，再进去德国基本就没戏了。结果德国门将舒马赫出击扑倒法国球员，还打掉了他两颗门牙，那个球也没进。然后德国扳回了两个球，点球大战取胜。从那之后，舒马赫就成了我最喜欢的门将之一。
现在回过头来看，做运动员的时候，生活圈子很狭窄，周围都是比较类似的人。后来当守门员教练接触的也还是这些东西，视野并没有开阔多少，直到担任俱乐部总经理，我才发现周围的一切开始有了变化：站的高度、看的广度、想的深度，无形中对我有个提升。从我来说我很愿意这样。以前我和别人的沟通能力特别差，人家说你怎么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现在也还不够好，但我学会了怎么去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做教练、总经理倒是没有跟球员沟通的问题。我也没什么“大牌”需要安抚。我的经历比他们所有人都丰富，我能做到的他们还做不到，到底是谁大牌？年轻球员学得慢开始我会着急，后来觉得急也没用，而且可能效果更不好。但这其实是个悲哀，他们比我们优秀中国足球才有希望，毕竟我们这批人已经是过去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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