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用《百年孤独》的第一句就是:很多年以后,当我面对着矗立在眼前的任何一座山的时候,我会很清晰地听见,很多年以前,我在孝文峰2700米处摔倒时右踝部位那一声闷响。
其实,有很多次机会可以逃过这一劫,都被我放弃了。我在山里的运气一向很好,可总有用完的时候。
一
几次想随海光出行。未遂。这周二又见他孝文峰和北武当山的计划。看看觉得费用超出了自己的周末预算。况且名额基本已经内定只空了几个来引诱美眉。就多少带些礼节性地跟帖表示了遗憾。
不料周三早起看见私信,有人退出我被作为替补加入了名单。
晕头转向之余没忘了跟帖表示确认以及感谢。也没忘了紧急取消周五由我主持的有司法界和传媒界人士出席的社交性晚餐。想起手边现金已经被我挥霍得差不多了又赶紧下楼去取钱。
琢磨着自己是否有点象我要预交给海光的钱数。
二百五。
周五下午从办公室回家。收拾完装备开机上网。觉得应该检查一下脚趾甲太长了就剪掉以免在山上伤了袜子也伤了自己。就伸手去桌下摸。
毫无预兆地。手里多了一个什么。收上来摊开在眼前。
一枚趾甲赫然在目。
换另一只手下去摸另一只脚。又一枚。
我的一对小脚指头在完成大五台连穿后趾甲盖始终黑紫。坚持了将近一月终于无可奈何花落去。
觉得有点没谱。就在峥嵘鸟的QQ群里问大家。所有人都一概反对我近期继续上山并用簋街麻小来诱惑我。鸬鹚还特意咨询了专业人士说再自虐将会影响新趾甲盖的生长。
知道大伙都是好意。可离集合时间只剩了一小时。
机器开动得太久了,现在没法使它突然停下来——引自海明威《丧钟为谁而鸣》。
天晓得怎么突然想起了这本书。
地铁加一公里徒步,我按时到达了集合地点。本着对自己的脚趾头负责的态度我问海光趾甲盖掉了还能爬山吗。
海光对曰:我的也快掉了。
我没二话,上车。
二
同行者我都不认识。点名的时候把裸体晚餐这个名字和本人对上号。想有他在海光就不会逼我写作业了。可以一门心思只管爬山。孝文峰加北武当。
忘了是哪个帅哥在石家庄服务区请了我一罐青岛啤酒。再上车就蜷起双腿把自己塞进位子。一边听着斑马的大凉山裸体的故乡江西于都以及旅人对二者的归纳发挥,一边闭眼强迫自己借着酒劲赶紧睡上几个小时。
过太原下高速我还朦朦胧胧知道。什么时候进的山以及山道的崎岖坑洼我两天后原路返回时才找补了一遍。彻底清醒时天已经亮了。
在沟口只有一条街的镇子上停下加油。趁美眉们去梳洗我找到个锈迹斑斑的邮筒扔了一张明信片。不知何时可以收到。
下车整理。海光去找上次带他们进山的向导二狗。我抓紧时间往嘴里塞块压缩饼干。又装了十几块大白兔进兜里预备随时补充能量。
我充分吸取了上个月大五台连穿的经验教训,保证睡眠,保证肚子里有食儿,走起来就不累。
其实真的不累。沿着山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在溪边边又吃了顿正式的早饭。咖啡牛奶地招呼了一番。然后直直向上去。海光说从1900到2800大致是钻林子爬石头过一段带刺的荆棘就登顶看石碑了。山顶我们刚才透过林梢的间隙已经看见了。
队伍拉得很开。老驴基本在前面。后面是三个据说只有爬台阶的登山经历的弟弟妹妹。我和海光在中间。同走同喘。他是一夜未眠累的,我的节奏则一向如此。
在林子中间一片稍敞亮些的地面上我俩赶上了前面的部分人。一起在一株很古老的红桦树前照相。
草地又厚又软。坐在那里可以看见青山翠谷。很清凉的风。
我这时说了一句跟绿野的队伍爬山以来从来没想过的话:
爬山为什么一定要登顶呢,此地就很好嘛。我可以坐在这里等你们下来。
大家笑笑,上包继续走。
我也笑笑,上包跟着走。
我就这么放弃了最后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海拔2000米以上的植被层次分明。出了林子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再向上就只是古老的蕨类植物了。披着全身尖刺蔓延在几百米的乱石丛中。
大家散在石缝间各自觅路向山顶去。海光把大包换给了别人几下就没影了。被我好不容易赶上的斑马也如履平地一般又只剩了背影。和我一起登顶的是老孟和CFO仙子儿。反正这回不是最后一拨。
从最后一块巨石的45度斜面直升上去。充分显示了鞋底的防滑性能。过一小段布满刺荆的山脊。就到了。
真的没觉着累。只是,这堆石头走得不大舒服,说不出为啥,还是很向往山腰的那片老林子。
海光一直念叨的孝文碑居然没立在山顶,在另一面靠近顶峰的鞍部。已经有几个人过去合影了,我远远问海光一会是否就从那边下去了,海光说不,哪上哪下。我立刻视碑为透明。就地坐下开吃。
三
2点30分整队下撤。好象大部分人都对那一片乱石有反感。向导二狗就带我们先从边上的荆棘蒿草中绕路,少走一半石头。这时候乌云聚到头顶。开始落雨。渐渐大起来。
抬头抹一把脸。看见山脊的那条棱线上有株松树孤零零地立在石缝中间。象德国浪漫派早期的一幅油画。作者一时想不起来了。前东德把它印成了邮票。
然后两只脚几乎同时被隐在草丛中的藤蔓绊住。胖大的身躯一下失了平衡。我在第一时间里作了个标准的跨越式跳远,无奈实在是高度不够,右腿来不及收回我这180斤就砸地上了。我听见了,或者说我感觉到了右踝处轻轻地一响。完了。
第一个反应是,我肯定是不用去爬北武当了。
然后才想,我TM怎么下去啊。
好象骨头没断。但扭伤非常严重,右脚已经无法支撑。几个爷们围过来,想说什么看了看俺的身板又都摇头闭嘴。
海光从后面跟上来,瞅了俺一眼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你必须自己下去。
俺啥也不说了。趁着伤处还较比麻木,把鞋带勒紧,再勒紧。
从一块块大石头上往下蹭。那狼狈劲儿就甭提了。双手扒紧大石上沿后背贴住石面悬起右腿单用左脚慢慢向下试探着寻找立足点。前面有多少石头这个动作就重复多少遍。四五个弟兄前后簇拥着指点我该往哪里下脚。
草甸在望的时候有一块石头挺高右脚够不到底。忘了是谁把登山杖倒竖起来让我踩着过渡一下。我连忙请他让开。要是踩不准杖尖朝中间一偏我可就干嘛嘛不灵了。豁出去一松手跳下去。
总算把石头堆留在了身后。我坐下抽一棵。草没头顶。雨停了。太阳照在肩上。而大团的雨云正飞地快从孝文峰后升起。海光让大队迅速跟着向导下撤到村里找辆驴车或者蹦蹦上来。
我试图用两根杖当拐棍拄着走下去。这样能快些,样子也体面。可走不出两步就疼得全身冒汗。重又坐倒。几个人站在身边也并不说什么。海光还饶有兴致指点着岩壁上的燕子窝。我急了。就把自己的肥臀当成了滑雪板。
双手撑着杖,跷起右脚,左腿向前探,一臀一臀地向山下接近。顾不上压在身下的是泥泞还是荆刺,如果是厚草甸子就真觉得坐沙发了,赶上坡度陡些就欢天喜地耍上两米滑梯。
弟兄们散在前后慢慢走。指点着略微平坦些的路线。一边说着宽心的笑话,并且夸得我天花乱坠。其实这倒不需要。我能坚持,因为必须坚持。
乌云再度覆盖头顶。雨又下起来。前面就是林子。可我没法再快了,大家就陪我淋着。
好容易蹭到树下歇了雨也歇了。气我。摸兜。大白兔全都成了糊糊,烟盒也被揉成一团只捡出一根还能抽的。吞云吐雾之间瞎聊,就是不提刚才两个小时走了多远以及还要走几个小时。
出了林子雨又开始下。气得我忘了湿冷。只有用力撑着杖向下。觉着这回爬山挺逗,充分锻炼了臂部力量。下次可以尝试去攀岩了。
海光一路在喋喋不休卖弄他的植物学知识。指给我看云杉林,一根根笔管条直。有一棵的树干在靠近根部的地方弯曲得很厉害,可上半截依然挺拔向天。我和海光研究分析一定是童年时遭到了外部某种重力的压迫,后来获得解放重新做回自己。
停住喘口气。听见雨雾里依稀有流水的声音。离那条小溪越来越近了,说不顶蹦蹦车就在那儿等着呢。
已是黄昏。眼前的树木和草地都涂上了些暗红的颜色。象极了我见过的一幅油画,作者是个叫什么什么卡娅的苏联无名女画家,画的是莫斯科郊外的风景。
我第一次很真切地闻到,身下身后被我碾压折断而又无力抗拒的花花草草,顽强地释放出一种独特的刺激性气味,驱我离开。
沿途每隔一段都能看见前队细心的美眉们把纸巾系在草或树枝上给我们指路。海光每每对着山谷喊姑娘们我爱你们。
纸巾之间的间隔越来越大。我们判断这一包即将耗尽。果然快下到谷底的时候最后看见了包纸巾的塑料袋。再没有了。海光感慨纸巾用完了别的什么巾也都是可以用的嘛。不过在这里就看见了比较明显的羊肠路。
小路起伏蜿蜒,全是烂泥。我无法再臀行。只好再次尝试着站起来。尽量依赖左腿和双手。路上的任何一点小障碍我都要用最复杂的技术动作表演慢镜。
也许是适应了疼痛,右脚居然可以勉强配合着短暂支撑。裸体晚餐在前面,隔一段喂我一块巧克力,我懒得去想象这是一幅什么样的场面,只是咬紧牙在越来越昏暗的背景下盯住眼前的路。
向导二狗带着另一个村民迎上来。说蹦蹦停在下面的溪边上。他们先是架着后来索性轮流背着我走。其实我也一点没有省力气。趴在他们背上我得死死勒住他们的脖子箍住他们的腰,自己都奇怪胳膊和腿为什么还不抽筋。我从2700到1900已经挣扎了整整6个钟头。
山西蹦蹦绝对应该列入中国山地步兵的制式装备。在漆漆暗夜里上下左右地翻腾。象9级浪中的扁舟。好几次我都觉得它肯定要倾覆再也恢复不了平衡。后面车斗里的弟兄都被筛成了煤球。我紧抠住扶手的右臂终于开始抽搐。
晚上9点30分,我们终于远远看见了村子。村路上我们的车正大开着车灯。
队友们热烈鼓掌欢迎我们归来,红茶美眉用了凯旋二字。
我生平最当之无愧的凯旋。
晚间住店。旅人老哥打水为我的脚踝敷上冷毛巾。说肿得不太厉害可能是下雨的缘故客观上起到了冷敷的效果。还有个忘了名字的弟兄提供短裤一条换下了我那全是烂泥的速干裤。
这里要夸一句俺这条从秀水淘来的裤子,本来以为脱下来我一定会发现自己有了一顶超大号的打劫帽。结果居然连一点磨破的痕迹都没有。
因为我大家放弃了登顶北武当。第二天改道庞泉沟看褐马鸡了。半路竟遇见了太子悠悠小生命等一帮太原驴子。6月刚和他们同走了一圈令我刻骨铭心的五台,此时劫后重逢,我只剩了从车窗里伸出手握了又握,呵呵傻笑。
在保护区的入口等大伙。憋不住了要去清理内存。厕所算得上干净还用木锨封住坑口。无端地想起一句海明威:人拉了屎尿不掩埋,不能说是自由。
用登山杖撑着,表演一回单腿蹲坑。
观众是一只好奇的褐马鸡。
然后出来。拄着杖,趿拉着一双从海南的五星级宾馆顺的纸拖鞋,在雨后的晴空下晒着太阳。感觉生活无限美好。
打电话告诉老妹脚扭了。她劈头就问是哪座山干的。我说是吕梁山。
才想起来,这山居然和我一个姓。
2003年10月30日清晨6点。 京畿道。 作者:midway 转自绿野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