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朗边境的小镇上,我遇到过一个在美国教计算机的匈牙利人,自称查克。因同车去附近森林里的一个古王朝废墟,聊过一个下午。像其他旅途中同舟同车的人偶尔聊起来的那样,我们相互通报自己从哪里来,准备到哪里去。说着说着,我发现查克似乎去过不少地方,对于北非、亚洲和南美洲尤为熟悉。我不由佩服地说:“你算得上是真正的旅行家。”查克笑道:“你所谓真正的旅行家如何来定义呢?”这一问倒把我问住了,因为我自己还真没仔细想过,便随口说:“起码得走过三洲四海吧。”查克一听就笑说:“我20岁时和同伴从匈牙利出发,过希腊、土耳其、阿拉伯半岛去埃及,单这一趟就达到你的要求了,然而那时我的旅行经验可谓是无,可见你的定义不准确。其实我只比平常人多走些地方,称作旅行家是不敢当的。”
查克40多岁的样子,高高瘦瘦,旅行中背后背个大包,胸前挂个小包,穿着破旧的T恤,皱巴巴的衬衣,一副年轻学生浪迹天涯的样子。我因见查克是个随和的人,便问道:“有人说年轻时受些折腾穷游世界不妨,年纪大了就该舒舒服服地看世界了,你以为如何?”查克言及正文之前爱说个虚词“well”,然后说:“我太太在泛美航空公司工作,因此我们每年总有一两次免费的,或是很优惠的像你说的舒服看世界的机会,因此对于穷游和富游我都有体会。我发现花钱越少,受些苦,旅行中发现的东西反而越多。所以我至今坚持每年独自穷游一次。这和年龄、财富没有多大的关系,只是个人的心性不同罢了。打个比方说,从巴塞罗那到里昂坐飞机去、坐火车去和走着去,其中的见闻自然不同。比较理想的速度是给人留下足够的休息时间,使他能充分地领会各种风光、形态、节奏和情绪。”我听着想了想叹道:“如此讲来,不同的人看出来的世界竟是不一样的。”
查克笑道:“你的问题已经进入了哲学范畴,不过一般说来是这个样子,如同哲人说幸福者的世界不同于不幸者的世界一样。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太愿意带旅行指南一类的书在身上。旅行对我来说就是个发现、经历的过程,好比是人生。写旅行指南的人有他看世界的版本,我有自己的版本。旅行中的舟船劳苦,翻山越岭,甜的,苦的,错过的,偶遇的,重逢的,被误解的,被欣赏的,有时寂寞无助,有时豪情万丈,有时柔情四溢,这些都是好的,但一切被预先设定就没有意思了。”
我见查克快人快语,是旅行中难得一遇的真人,心里积年的问题都翻了出来:“凡人的时间和财力到底有限制,如何解决旅行中的深度和广度这个矛盾呢?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毫不留情地说,旅行者什么都看不到,他们和所经过的土地、土地上的生活分轨而行。道理说起来都明白,深度和厚度需要时间,可人往往又从心底渴望走出去,走得更远些,看得更多些才好。”查克哈哈大笑,露出一口白牙说:“你终于把我问倒了,我倒想知道你自己的看法。”我只好坦白答道:“我少年时,梦想把万水千山走遍,现在人大了,觉得人寿有限,想想还是少而精为好。”
当时我们沿着山上的林间小道赶路,四周古树参天,绿荫可人,一路上开满绛红色、碗大的高山杜鹃,耳边有瀑布飞溅之声,查克娓娓而谈,说者淡淡,听者却如饮佳酿。当夜我们乘坐长途汽车去各自的下一个目的地,查克去德黑兰,我在天明的时候到达安卡拉。 张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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