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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年3月2日，在汉城上岩足球场新闻中心，一向以老实厚道著称的沈祥福做出了一个注定要让他后悔终生的决定：在中外记者面前公开宣布一名中国记者所写“沈祥福出征宣言”为假新闻。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分，指责之后沈指导还往回打了个圆场：“如果你了解我，知道我的性格，写得跟我的想法大概差不多也就算了，可是你写的根本不是我的意思啊！”当时那位被点名道姓的记者就坐在下面，正在记录这场新闻发布会，而一旁的韩国记者听到了懂中文者的翻译后，延迟了一阵子才爆发出一阵哄笑。

　　沈祥福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他离开之后5分钟，为了给中国国奥队助阵，打击韩军主帅的士气，中国记者对金镐坤进行了尖锐的不近人情的提问，贾志刚甚至问他“假如比赛打平，你是否会觉得自己是韩国足球的罪人？”我们无法设想，假如有韩国记者这样向中国队主教练提问，在生气之余，沈祥福又该做何感想？

　　记者与中国足球似乎是一对纠缠不清的欢喜冤家，赢球时，记者蜂拥而来，但是被采访者基本不理；输球后，足协主动摆出和解姿态，但是记者们照骂不误。足球圈里有句话：你们可以批评球踢得不好，但是不要进行人身攻击。沈祥福也许没有意识到：他在汉城做的这次声明，其实就是对中国记者的一次集体人身攻击。

　　董华：有些假新闻我才不去管呢

　　新闻官不管假新闻，这是董华的一句名言。他的意思是说，首先要看你写稿时的主观动因，比如3：0的比赛，你给写成2：0了，不是笔误就是抢早了，没看到后面还有一个进球，这种事情不可能对读者产生误导，也不会造成后果，有什么必要非得去指责他、纠正他？2月中旬在中科对抗的前一天，国家队适应场地训练尚未结束，我抱着照相机小跑离场，与董华对话如下：

　　董华：训练还没完，怎么就提前跑了？

　　记者：我得赶快回去发图片，没有宽带，怕时间不够用。

　　董华：训练完还有采访呢，不报了？

　　记者：没事，我已经找好人帮忙了，我发的图片也有给他带的份。

　　董华是记者出身，自然心领神会。其实在报道中国队的过程中，多数中国记者都采取过这种分工协作的方式，比如2003年3月甲A开幕式的当天，中国队在广州天河体育场测悠悠，只有少数记者偷看到了过程，后来在酒店大堂就进行了一次记者之间的“新闻发布会”，互通有无。在武汉，经常发生记者之间这样一类的对话：

　　----国奥队后来练什么了？

　　----打了30分钟分组对抗，我记了黄背心的阵容。大马那边怎么样？

　　----大马没练对抗，全部都是射门训练，哈里斯接受了采访，你可以听我的录音。

　　互通消息，交换情报，这就是足球记者的一种重要工作方式，尤其是现场采访，基本上都是一个电视记者提问，多数文字记者旁听，但是如果非要按沈祥福的说法：“你本人没有采访我，你本人没给我打过电话”的标准来衡量，毫无疑问，大多数记者都写过假新闻。

　　反过来说，当曲圣卿申请黄牌停赛之际，就是下一场申花对辽宁比赛之时，谁都知道他为什么如此“不职业”，其实他是害怕自己到时候犯更大的“不职业”错误，才提前“不职业”的，应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职业精神”。但是这种事情记者们从来都不去说破，因为他们要尊重足球“行规”，尊重曲圣卿的感情。反过来说，在同等情况下，沈祥福却把记者的“行规”给戳破了，由此露进来一股子直刺骨髓的凉气，在冬季的汉城，令中国足记们不寒而栗。

　　曲波：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时忧伤

　　这种公开揭发的用意是显而易见的，它并不能整顿足球报道的秩序，而只能打击中国记者的自尊。因此，出乎沈祥福意料，次日的媒体对此反映冷淡，除了一家专业报纸的采访部主任落井下石地借机衬托了一下“本报”不写假新闻的自豪感，大多数媒体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了即将到来的中韩之战上。

　　我一直不相信这个所谓的“假新闻声明”出自沈祥福的本意。

　　2002年1月31日，在海埂，由于追问“中青泡吧事件”，大连记者高中华惹得沈祥福突然爆发，几乎动手，幸亏于根伟拦腰将他死死抱住。2月3日中午，沈祥福主动找到我，问高中华住哪个房间，要向他道歉。我当时在电视节目《体育界》工作，立即在房间里布置了一个双机位的演播室，我把沈祥福请到房间里，然后找来高中华，小高进门时，沈祥福赶紧站起来，伸出双手，连声道歉。在半个多小时的交谈中，沈祥福先后三次向高中华说对不起，毫不在意我们全程拍摄其道歉过程并播出，事后又安排高明、马亮、宗垒三名队员到镜头前来谈对泡吧事件的认识。从这个事件的圆满解决来说，我相信那一刻的沈祥福是真诚的，厚道的，严于律己，宽于待人。谁能相信两年之后，中青主帅变成了国奥主帅，沈祥福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个中原委没有人去深究，但是毫无疑问，在这次“揭发假新闻”的背后，沈祥福承受到了来自“领导”的压力，悲剧的最无奈之处就在于，假如说沈祥福真的厚道，那么他就更不会抗命。如果领导告诉他某队员该离队，他就一定让其回家；如果领导让他去侮辱记者，他就一定会执行。

　　2004年2月27日，沈祥福率队躲开所有记者秘密到康桥基地训练，当所有队员按进攻与防守阵型站好时，沈祥福的心腹爱将曲波却充当以“敌人”的角色，负责各个角度的罚球，他既不是主力也不是替补。后来打分组对抗时，曲波一个人在安琦把守的门后孤独地颠球，我走向他：

　　----曲波，听说你们几个3月3号直接到武汉汇合？

　　----沈指叫我去，但是我可能不会去了，没什么意思。

　　我永远也忘不了曲波说话时的眼神，忧郁、凄凉、英雄迟暮，可他才20出头啊！曲波如果不回答，怕我说他“都到这份上了，还拽什么拽啊！”但是回答了，却又怕受到更大的伤害。其实我本想安慰他的，但心里掠过的念头却是：曲波被他的沈指导抛弃了！

　　回到2002年2月3日下午的海埂，沈祥福在我的镜头前告诉高中华：“我带这支队伍两年了，两年的感情，两年的感情啊！”然而，时至今日，马亮不再、宗垒不再、张亚林不再、连为他立过汗马功劳的曲波也不再了……重感情的沈祥福突然变得忘性极大，因为领导要成绩不要感情！其实名额有22个，上场只是14个，留着曲波无碍大局，相反还是一个心理安慰，它会告诉队员们：我老沈不会抛弃你们任何人！就像美军在索马里绝不扔下任何一个士兵的遗体一样，这个信念，就是战斗力。

　　有了这句话，这支队伍就还是那支队伍；没有这句话，这支队伍就不再是那支队伍了。曲波忧伤的眼神，至今仍在国奥队的天空里漫不经心地徘徊着。

　　沈祥福：辞职与否不是你的问题

　　2004年3月18日上午，在武汉市体育中心新闻发布厅，时隔半月的沈祥福再次坐在了中国记者面前，这一次，他没有讨论新闻报道的准确性问题，而是反复强调，如何能打出自己的正常水平，队伍里反思得最多、总结得最多的问题也是：为什么在汉城没能打出自己的正常水平？

　　一位记者最后终于忍不住提问：请问沈指导，您认为的中国国奥队的正常水平，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沈祥福尴尬了一下，回答说：我不知道你跟我们这支队伍多久了，如果你看了我们四年来的比赛，就会知道我们正常状态是个什么样子，不可能像巴西，也不可能像马来西亚。

　　然而，沈祥福没有意识到，他现在指挥的这支国奥队，早已物是人非，不再是他的那支队伍了。在中青队时，因为乏人关注，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打造队伍。然而现在是国奥队，上上下下都盯着，阵容打法有一百个婆婆在说话，早已经不是你沈祥福的队伍了，比如说，王圣的开除出队到戴罪回归，比如徐亮的弃用到召回，难道都是你沈祥福的主意吗？

　　按照常规，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联赛水平决定国家队水平，国字号队伍选材，肯定要从顶级联赛里挑人。从中马两国联赛的实力对比来说，随便在甲A联赛里找出11个适龄球员，合练三天，拉到武汉打马来西亚，也得是个5：0、6：0的结果。赛后武汉球迷喊下课，根本原因就在于此：怎么可能连这支拿不住球的队伍都赢不下来，教练是干什么吃的啊？

　　尽管球迷的看法未免过于简单，归罪于主教练一个人也太武断，谁能相信沈祥福面对场上局势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出线机会从指缝中溜走？但是终场结束时的沈祥福肯定又该陷入深深的迷茫之中：这还是我的那支队伍吗？他从教练席上站起来，毫无表情地走进场里，突然发现身后跟着大批摄影记者，又掉过头来迎着镜头往回走。而他身边这些举着照相机的人见证了这支队伍的变化，四年来，每次出现在镜头里的首发阵容都不一样。打一仗，变一回，“领导”一生气，某某就得走人。谁能相信：一支磨合了四年的队伍到现在还不知道谁是前锋组合！阎嵩吗？下半场没位置了。王新欣吗？好久没见了。曹明吗？半年前还没见过呢。至于王栋、张宝峰等等首发主力，似乎一夜之间从地下钻出来的，这么短的时间，你自己都不能完全了解他们的个性特点，又谈何磨合了四年？

　　久经战阵的甲A战士起码能够保持住队形，起码知道在80分钟而局势如我所愿时如何把时间耗完。但是他们的经验丰富在需要场面好看的领导看来却是一种罪过--动作速率过慢！而那些从未打国国际比赛甚至甲B也没踢过几场的“新锐”们却有足够的冲击力去创造奇迹，这种情况下，沈祥福毫无疑问选择了后者。记者们总是质疑国奥队不会射门、不爱射门，可是假如你处在写错一个字就要开除的形势下，你是想多写还是少写？同样，射偏一脚，就可能被剥夺首发资格，那么你会怎么做？

　　这是一支人人自危的队伍，四年来，主力阵容已经换了十几遍，每打一次就改一次，沈祥福真的不能再以“在一起磨合了四年”为荣，世界上任何一个磨合了四年的足球队都不是这个样子的。

　　2004年3月20日晚22时，沈祥福再一次坐在了中国记者面前，这次他直接面对的问题是：你是否会辞职？你是否感觉“还活着”？沈祥福委婉回答说“生活还要继续，我不能低头走路。”然而，当晚便传出他提出辞职的消息，次日又由他本人出面辟谣说决无此事。人们可以想见：此刻，辞职与否根本不是沈祥福的问题，“领导”干预了这么久，可能这时候让你说了算吗？

　　2024年的3月22日，沈祥福会告诉他的孙子：20年前的今天，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可是你看看我现在……   （特约记者 方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