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说这是一个沟通的时代，但随着沟通工具的增加，你突然发现，可以沟通的人越来越少。

　　姚明，一个似乎被光环笼罩的年轻人，人们在他身上看到了太多的荣耀和梦想，但是没有人了解——甚至没有人愿意了解这个巨人背后的无可奈何。所有成功都得付出代价，姚明也付出了他的代价：除了汗水、伤痛，还有深深的寂寞。

　　记者高珈佳发自休斯顿

　　他被福布斯杂志评选为2003年收入最高的中国人；他的职业是NBA球员，目前与火箭队签订有1803万美元的合同——而在2005年成为限制性自由球员后，他肯定能得到更高的年薪；他在休斯顿温瑟湖拥有一栋房子，拥有一辆漂亮的宝马745房车，父母正陪伴在他身边，照顾他的起居生活；他的身后有一个庞大的“姚之队”，替他打点商业事务。

　　他是中国人最喜欢的球星，在NBA公布的排行榜中，他是NBA网站点击率最高的国际球员；他正逐渐赢得美国球迷的心，在赛前的出场仪式中，他总能掀起热烈的掌声；他正率领火箭大踏步地向季后赛前进，这将是球队5年来第一次踏入季后赛赛场；他甚至帮助NBA来到了中国，今年10月，火箭和国王将在北京、上海分别举行两场季前赛。

　　但在此刻，姚明只是沉默地坐在丰田中心的主队更衣室中。大红色的地毯、白杨木衣橱、深蓝色的休息椅……距离比赛开始还有90分钟，其他队友都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总是充斥着球员的喧闹声、媒体摄像机的镁光灯的更衣室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冷清，只有姚明独自坐在休息椅上。

　　被空荡荡更衣室包围的感觉似乎让姚明很惬意，他静静地坐着，伸直了两条长腿，目光紧紧盯着电视大屏幕上正在跑动的自己——在赛前，工作人员总会细心地播放火箭或对手的比赛录像。姚明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微笑，没有沉思，只是下垂的嘴角边挂着一丝淡淡的无奈。

　　在这一刻，姚明显得有些孤独。

　　只有在这一刻，姚明是属于自己的。

　　曾询询问过姚明一个看上去很不高明的问题：是否觉得自己是一个孤独的人。姚明笑了，他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但亮晶晶的眼睛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秘密。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摊开双手，什么都没有说。

　　似乎没有任何理由使他感到孤独：他就像天之骄子，虽然几乎每个夜晚都得在丛林中奋战，对垒奥尼尔、萨博尼斯、加内特、华莱士这样的顶尖中锋，但姚明已经得到了万千宠爱。在2002年以状元秀身份加盟火箭后，他拿着在大部分中国运动员看来算是高山仰止的天价薪水，享受着所有球迷的顶礼膜拜，他成为了“成功人士”，甚至有媒体开玩笑地说他是“中国外贸史上最昂贵的单件出口商品”。

　　只是坐在火箭的更衣室里，当所有喧嚣散尽，当所有镜头都离开他时，姚明会皱着眉头叹一口气。

　　平和的姚明和火箭队友的关系都不错。在赢球时，弗朗西斯、莫布里会跟姚明用英文大声说笑；在输掉比赛后，他们会愁容满面，一起诅咒失败。在火箭呆了18个月，姚明已经非常协调地融入了球队之中，弗朗西斯、莫布里、泰勒等火箭球员是跟他朝夕与共的战友。也许是中国人内敛的天性，也许是NBA的大环境，虽然与他们相处的时间很长，但对姚明来说，弗朗西斯、莫布里只是队友，而不是可以无话不说的亲密朋友。

　　姚明很少与队友结伴出去游玩，训练或比赛结束后，他就会开车回家。或许是依然不太适应美国人开放热情的个性，姚明还是更喜欢回到家中。在姚明刚加盟火箭的菜鸟赛季，老球员也会拉着他出去玩。莫布里说，有一次他扯着姚明去吃中国菜，不过姚明告诉自己，那些菜都没有姚妈妈做的菜好吃。的确，美国人习惯了太甜太咸的口味，美国的中餐馆甚至为此而分成两大类：专门服务美国人的中餐馆和专门服务中国人的中餐馆。在姚明看来，莫布里嚼得津津有味的“左公鸡（一种又甜又酸的鸡肉）”绝对不如姚妈妈炖的鸡汤好吃。莫布里显然意识到了这种差异，“姚不太习惯我们所喜欢的那种中餐，所以就很少叫他一起去吃东西了……”

　　在一个男性世界里，女人肯定是个永恒的话题，NBA球员的夜生活十分丰富，在客场比赛时的那些“艳遇”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休斯顿的脱衣舞酒吧可谓是全美知名，但姚明从未跟队友一起泡吧。因为知道姚明有女友，当然更重要的是队友们了解了中国人在性观念上的传统，队友们从来不会叫上姚明一起参与这种活动。在被问到是否会在客场和姚明一起出去享受夜生活时，弗朗西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从来没有，姚明不喜欢这些。”

　　在NBA呆了近两个赛季，姚明也了解职业体育联盟的残酷。有新队友来了，也有老队友走了……刚产生的友谊可能在几小时后就烟消云散，见多了离离合合的他似乎也更难与队友建立亲密无间的友情。

　　在火箭，姚明经历的第一桩转会是肯尼·托马斯走人，詹姆斯·波塞的加盟。姚明和托马斯还算不上朋友，在去年火箭主场康柏中心那略带寒酸的主队更衣室中，姚明的衣橱与托马斯的衣橱只是恰好隔得很近。那是姚明的菜鸟赛季，记者们总在赛后将他团团围住，镁光灯、形形色色的话筒，姚明就是更衣室的中心，十几位记者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住，某些时候，无处插脚的记者会很自然地侵占其他球员的位置。在这个时候，刚冲完凉的托马斯会轻轻地拍拍那些“越轨”记者，轻轻地非常礼貌地说一句：“请让一让！”

　　2002年12月14日，火箭完成三队交易，把托马斯送到76人，换回了金块的波塞。托马斯与姚明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2个月，沉默寡言的他跟姚明也没有说上几句话。2003年4月6日，火箭造访费城，在赛前训练时，姚明在球场上碰到了托马斯，亲密拥抱，眉开眼笑地交谈着，“其实，我跟他在火箭队时并不熟，但在这里遇上了，感觉真的有些不一样，好像你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对手。”

　　最让姚明更深刻体会NBA人情冷暖的是穆奇·诺里斯在本赛季的离队。穆奇一直是火箭全队的开心果，他还是姚明的邻居。过去一聊到姚明，穆奇总是表情丰富地赞扬这位队友；没拿到车牌之前，姚明偶尔会蹭穆奇的车回家。有一次，见到姚明竭力把自己塞进那辆黑色奔驰跑车时，穆奇在一旁笑岔了气，甚至夸张地笑倒在地上。在那一刻，姚明和穆奇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康柏中心的车库中……但穆奇走了，也带走了与姚明的友情。去年12月，火箭用穆奇从尼克斯换来了大前锋维瑟斯潘。在穆奇走的时候，姚明曾给他打过电话，“但没有打通，因为他的电话正在留言状态……”姚明轻轻地说，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储藏已久的遗憾，“而在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了。”穆奇的离开让姚明理解了NBA的残酷，他无奈地说：“这就是商业社会，这就是职业篮球，说不定，我就会下一个走人。”

　　穆奇的故事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画上句号。今年1月9日，姚明在纽约麦迪逊广场花园遇到了已经披上尼克斯25号战袍的穆奇。老朋友再度相逢的热情还没有过去，穆奇在比赛中11投6中，包括三分球5投4中，砍下17分。两个多月后的今天，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姚明还有些凉意：“你看，当时穆奇打我们时那个狠哦……”不仅穆奇如此，已经转投灰熊的波塞在面对火箭时也格外来劲，姚明终于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当我们遭遇国王时，吉米（吉米·杰克逊在上赛季效力于国王）也是特别有精神，NBA球员都是这样，碰到老东家时……”说到这里，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在空荡荡的更衣室里实在显得过于清晰，记者和姚明都到得有点早了，更衣室里只有维瑟斯潘戴着耳机坐在休息椅上听着音乐。姚明的眼光从维瑟斯潘身上移开，停留在他身后的衣橱上，那曾经是属于穆奇的，穆奇也会戴上耳机听音乐，甚至还会合着节拍扭动身体怪叫……

　　姚明的身边从来都不缺乏追随者，球队的工作人员、休斯顿当地的记者，还有从国内专程奔赴休斯顿、跟踪报道火箭赛季的记者们……但他们显然很难走进姚明的内心，对姚明而言，这些人更像是他的工作搭档和聊天伙伴。

　　让火箭球员有些羡慕的是，国内媒体不约而同地派出记者来追踪报道姚明和火箭的比赛；最多的时候，一共有四位记者长期驻扎休斯顿，对姚明进行报道。在赛前的媒体时间，姚明被中国记者团团围住已经成为康柏中心的特别风景。大多数时候，在例行的提问结束之后，姚明也会和记者们海阔天空地侃大山。聊着对某位NBA球员的印象，对最近观看的电视连续剧的感想，对上海小笼包和酱瓜的思念，与记者一起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这时的姚明并不是那个光芒耀眼的NBA明星，他只是一个渴望倾诉的年轻人；姚明谈得最多的其实是中国的CBA联赛，上海又输了，八一又赢了……他的思绪飘扬过海，回到了中国。站在他面前的也不再是新闻记者，而是跟他来自同一国度、说着同一种语言、在同一种文化氛围下长大的同胞们。

　　但姚明是一位明星，他得为自己的名望付出代价。姚明很清楚自己不是个普通人，否则国内媒体也不至于砸出金元、派出记者不远万里对自己进行跟踪报道，这种现状以及记者们所必须恪守的中距离原则都注定了姚明跟记者们无法成为那种毫无距离的朋友。

　　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时，姚明知道，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在第二天都有可能出现在报纸或电视上。他下意识地维护自己的明星形象，他不能说太过分的话，他不能发太多抱怨，他有太多的不能——无数球迷将通过这些记者来获悉姚明的一言一行。姚明理解记者的无奈，他只是在心中筑起了一道防线，无法跟记者一起嬉笑怒骂，无法跟记者诉说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最直接的感受，因为任何人都不会愿意通过记者的笔或镜头，将一个真正的自己赤裸裸地展示在全世界面前。在菜鸟赛季结束时，姚明曾请所有驻扎在休斯顿的中国记者一起吃饭。只有在那次，记者们默契地忘掉了自己的工作，姚明与所有人都在说着，笑着，听着。

　　对姚明而言，这样的生活无疑是艰难的，这个23岁的年轻人渴望交流，渴望朋友，但这种交流背后的风险就是他时刻都有可能被出卖。姚明的朋友姚安鸿说：“姚明最不愿意看到自己在聊天时说的东西被记者们写到了稿件中，这让他有一种被朋友出卖的感觉。”

　　他必须把谈话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对传媒对公众说的，一部分是对朋友说的。

　　问过姚明，在球队中，那些人算得上是他的朋友？这样一个问题姚明得思索片刻才回答，而答案也显得小心翼翼：“我早就说过了呀，难道上赛季的好朋友现在就不是好朋友了吗？”他的警戒完全可以被谅解，因为媒体已经爆炒了无数次他跟球队老大弗朗西斯的关系。实际上，弗朗西斯、莫布里都算得上是姚明的朋友——当然这取决与大家对“朋友”这个单词理解的广狭，而在火箭队内，跟姚明最要好的人是跟他同时加盟球队的斯洛文尼亚球员纳奇巴。都是二年级生了，姚明成为火箭的绝对主力，纳奇巴还在替补席上挣扎，但这并没有影响两位年轻人的友谊。在训练结束后，姚明经常和纳奇巴相约一起吃中饭，他们会去休斯顿的唐人街，还是姚明习惯的中餐，但是是那种道地的中国饭菜。

　　外出吃饭时，姚明还会喊上姚安鸿——姚安鸿算是他在休斯顿屈指可数的华人朋友。姚安鸿在12岁时就随同家人从台湾来到美国，自姚明加盟后，姚安鸿就替火箭主持一个中文电台节目。在姚明来到休斯顿之前，身高1.90米的姚安鸿是当地最高的华人，对篮球的热爱让姚明和姚安鸿成为了好朋友。除了每周固定做一次电台节目，姚安鸿也会在赛前出现在火箭的更衣室，陪姚明聊聊天，轻声讨论比赛中的细枝末节。姚安鸿毫不犹豫地说，他完全能感受到姚明的孤寂，所以他希望成为姚明的朋友；姚安鸿也看到了姚明的变化，“在他的菜鸟赛季，姚明并没有太多话说，只是说那些在节目中该说的东西；但现在，他的话慢慢多了，摘掉话筒，他也会跟我随意地聊聊天，就像好朋友那样。”说到这里，姚安鸿笑了，“唯一不同的是，他总会叮嘱我一句，哪些东西不要在我的节目中谈论，因为那是他对朋友才会说的话。”

　　距离比赛开始还有85分钟，姚明还是静静地坐着。嘴角依然挂着那丝无奈，但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日子。姚明靠在休息椅中，仰着头，半闭着双眼，享受着难得的清静，在记者们冲进更衣室在被镁光灯包围之前的这份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