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尾的暴风雪
从蒙特利尔出来就一路狂奔,风一样掠过渥太华,掠过彭布罗克,掠过北湾,不敢稍做停留,但还是让暴风雪给撵上了。
星星点点的雪粒,仿佛也耐不住凛冽的寒气,在车灯的光柱里无力地翻滚两下,就不见了踪影。已经是晚上11点钟,为了躲过这场风雪,趁路况还不太糟,我比原计划多开出了200公里,现在再也无力继续。暴风雪,管它的,明天再理论吧。
前方有灯光隐隐闪现,地图显示是个叫伊格内斯的城市。城市不大,顶多算个小镇,只有沿公路寥寥的几家房屋、旅馆而已。但方圆几百公里内再无城镇,看来今夜只能在这儿落脚了。 汽车旅馆里温暖得像另一个世界,电视正在播出天气预报:“暴风雪从南面大湖区一路北上,今天袭击了雷湾地区……”我要路过的苏族了望哨一带,明天的降雪会达到25厘米以上。
我已经在路上行驶了21天。从蒙特利尔出发,越过落基山脉、大草原、大湖区,直到东面的爱德华王子岛和新苏格兰,一路天气良好,当初朋友告诫我可能有暴风雪,看来好像并没有那么严重。
但暴风雪真的跟了上来,到卡普斯卡辛的那个晚上,暴风雪已逼近我的侧面,在南面只隔了百来公里的17号公路萨德伯里段已完全封闭,并伴着冻雨和5~6级大风。从卡普斯卡辛到雷湾,虽然有一段满是积雪,我还是幸运地在风雪前锋到达的间隙中穿了出去。 现在我已无力继续,而风雪却不用休息。拉拢窗帘,把房间的暖气开到最大。玻璃上凝着细密的水雾,指尖微划,一条路就在窗上蔓延,一头连着盏暗黄的灯光,一头连着片未知的蓝色世界。
世界真静。
风雪路
前面空茫茫一片,无来处无去处,正适合思绪到处游走。
雪后的早晨竟然静得出奇。远近一片苍茫,除了雪,见不到一丝杂色。
昨晚停车时已经十分注意尽量把车头探进屋檐下,无奈车身还是积满了半尺多厚的雪,乍看上去像个雪堆。打开车里的暖气,用手拨扫玻璃上的积雪,没扫两下,手指尖就冻得生疼,只好找了张报纸勉强把积雪刮净。雪还在下,只是收拾行李的短短几分钟,车玻璃上又落了薄薄一层雪,却不溶化——暖气好像不起什么作用。
开车上路,在小镇的路口轧上今天第一道车辙。风搅着鹅毛大的雪片漫天乱舞,远处的房屋和道路就隐在大大小小的白点后面。过一个红灯时,轻带一点刹车,虽然速度已被控制在40公里以下,车还是在路上摆动起来。一辆铲雪车迎面开来,把轧实的雪铲起来推在路边。光小镇的道路就够它忙活一阵了,所以我对前面的道路状况并不乐观。
出了小镇,我把车速慢慢提到70公里。车顶未扫的雪像瀑布般飞出去,从后视镜里看颇为壮观。
路在树林间延伸,一切都静悄悄的,连鸟雀的声音都消失了,真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意境。那些松树好像不堪重负,树枝吃力地往下耷拉着,时不时有大团的积雪从树枝上落下,发出扑扑的声响。一阵风吹来,路旁的雪堆上猛蹿起一篷雪粉,在空中旋成一片白色,从公路上横扫而过。
虽说这种天气里少有人远行,但偶尔还能遇到靠公路讨营生的大货柜车,宽大的轮胎上挂着防滑链,从我身边呼啸着掠过,卷起一路的雪尘,遮住了我整个视线。等路面再度变得清晰时,它早已无影无踪,又只剩下我一车一人,慢慢悠悠地在白色天地间游荡。
没有行人,没有车,没有路标,空茫茫一片,无来处无去处,正适合思绪到处游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了一个人开着车奔驰在路上。速度挤压着思想,一切都在动态中,不用找空间安置不安的灵魂。
过去不是这样的。记得那个除夕夜,雨雪交加,没有车,我艰难而焦急地走了一个多小时,心中只想着回家,回家。家人在等着我吃团圆饭。那些日子里,过年的全部意义似乎就是除夕夜满满的一桌菜,炉火生得旺旺的,母亲的目光在炉火的映照下也变得柔柔的带着暖意。为此,即使身处天涯海角也要回家,成了一个信念。 而现在,我更喜欢一个人在路上的日子。家很遥远。
风雪黄昏后
我在白昼和黑夜之间穿行,身形诡秘,不带起一丝烟尘,对城市来说是个神秘的过客。
雪终于停了,风却更猛,从大草原的一头卷来,挟持着一条条雪龙横过道路,又向大草原的另一头卷去。驾车在其中,就像在一条白浪激荡的湍流中行驶。路牌显示距温尼伯还有十几公里。
在黄昏里的某个时刻,我把车停在路的高处,眺望这个城市。太阳在地平线边垂垂挣扎,始终不愿消失最后一缕光,而另外大半个天空则泛着冷青色,城市倚在清冷的天空下,灯火初上,给人一点温暖的希望。半个多小时后,我又走在似乎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向布兰登奔去,一城灯火抛在身后。
实际上这一路上基本都是在半夜里进的城,埃德蒙顿、雷湾、蒙特利尔、弗雷德里克顿、哈利法克斯、夏洛特敦、渥太华……无不如是。我在黄昏之前来到这些城市,又在黄昏之后悄悄离开。黄昏是一天中最动人的时刻,白昼和喧嚣一同隐去,夜晚来临,我在白昼和黑夜之间穿行,身形诡秘,不带起一丝烟尘。在昏黄的街灯下到处寻旅馆,古老的维多利亚式建筑打着射灯,射灯里的雕塑反射出青铜独有的光泽,朦朦胧胧的,无法看真切城市的本来面目。惟其如此,我对城市来说也是个神秘的过客。
到布兰登已经晚上9点多钟,进城,依然是昏黄的灯光,依然是吱吱嘎嘎车轮碾雪的声音,依然是空无一人的街道,依然是24小时快餐店里孤独的食客。
午夜狂奔
夜过落基山,在到家前的最后一天,车失控了。
我决定今天赶回温哥华的家里,预计半夜12点的时候到达。但在罗杰山路段碰到了雪崩,因此午夜时分,我还在落基山脉里狂奔。
说实话,这段路不碰上雪崩我才会觉得奇怪。罗杰山路段是世界上雪崩最频繁的地区之一。进山时路边的电子指示牌提示:山口雪崩,道路封闭。怀着一丝侥幸,我还是往山口开去。没多久,头顶上开始有直升机盘旋,接着看见一长串车排着队停在路边,远方传来隐隐的雷声,似乎是在放炮引雪。没办法,只好放下座椅,睡觉,苦等。再醒来时天全黑了,周围的车都开着灯,按着喇叭准备上路,原来路终于通了。看手表,已是7点多钟,浪费了近4个小时。
然而车太多,又是盘山道,车速快不起来,等到坎卢普斯已经晚上11点钟。大多数的车都在这里过夜,路上又剩我孤零零的一个,在落基山脉里午夜狂奔。
雪片依然在灯柱里上下狂舞,又没头没脑地朝车头扑来。昏暗的灯光疏疏落落,有一段没一段,更显出夜的黑。
急着回家,车速放到了90公里,尽量拣黑色的车辙走。我认为黑色的路面一定是被大车碾融的雪,走起来会安全些。白天铲起的雪都堆在路边和隔离道上了,在有些路段足有一人多高,如同一堵雪墙,行驶在路上仿佛在战壕里开车。
车过收费站,下车舒展一下发木的身体,再上车,踩油门,轮子吱吱地打转,车就是不动。忙下车仔细察看,原来车停在块黑色的路面上,可这片黑色不是车辙,而是油光水滑的冰!我刚才居然是在这样的路面狂奔?!惊出一声冷汗,赶紧把车速降到了60公里以下。
也许这一吓救了我。一段长长的下坡路,长得没有头。我放开油门,让车慢慢地滑行,可车速还是越来越快。我提醒自己:“轻轻地点刹。”脚就点了一下。车速没降多少,车身却突然歪了,斜斜地朝路当中的隔离栏冲去。我头脑清醒,却无能为力——脚还机械地点刹,希望在速度和方向之间获得平衡…… 我的操作没犯什么错误——也许惟一的错误是没带防滑链。于是,夜过落基山,在到家前的这最后一天,车失控了。
双手把方向盘握得直直的,依然在点刹,希望速度慢下来些。多年开车的直觉告诉我,这种情况下打方向盘,可能会更麻烦。
眼睁睁看着,车以60度的角度扎到隔离栏上,车头被往回弹了一下,接着停住,车尾又被慢慢甩到前面,把整个车身带出好几米,才最后停下来。 没有预料中的玻璃破碎、车灯乱闪、安全气囊跳出,CD里还在轻轻放着音乐。我怔怔地坐在那里,足有一分钟,然后纵声狂笑。我知道,车头盖上的一大堆雪告诉我,是隔离栏上半米多深的积雪救了我。把车退到路边,下车检查,居然只是车牌上的油漆被蹭掉了一点。
风雪夜归人
山上为雪,山下为雨,雪化成雨时,温哥华近了。 温哥华的冬天本就是雨季。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车身上裹了一路的雪泥终于被洗净,心情也清爽起来。顾不上雨,把车窗放下,贪婪地呼吸雨夜里湿润的空气。
对温哥华的情绪很复杂。知道这里不是自己长久的家,但却喜欢这里清新的气候,而且这里还有自己的一张床,放眼天下惟一属于自己的一张床,哪怕这张床还是租来的,但此时此刻它属于自己。
过去的27天里我独自驾驶了一万五千多公里路,穿过九个省,横贯加拿大一个来回,如果说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应该有很多:在爱德华王子岛,穿过18公里长的跨海大桥,看见了结冰的海。红色的岸壁下面,是大片的冰,湛蓝的海在冰下涌动;在新苏格兰岛不列颠角的那天,傍晚,狂风大作,人被吹得转圈,又找不到住的地方,无意中车开进一个小港湾,看见巨浪挟着冰雪,一波波向岸边的礁石砸去,薄暮中一座灯塔安立在白雪之上;在大草原,在那片据《Lonely Planet》(《孤独的星球》)讲每一棵树都是人工栽种的大草原,在那印第安语里河流交汇的地方,枯草萧萧,天地苍凉,一座小木屋独立在广阔的空间;还有路上的那只狼,以及它犹疑地盯着我的那双眼睛…… 但我还是想回家。有时候人就这么矛盾,在路上久了就想家,在家待久了就满心想出去。
到家时已是半夜3点多。推开门,一种熟悉的感觉顿时迎了上来。拉开阳台的落地窗,燃支烟,呆呆地看屋外那棵大树,让温润的空气包围住自己,再不愿挪动。 在家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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