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寻找中国的“诺亚方舟”

　　在中国，“香格里拉”似乎可以与“诺亚方舟”等量齐观。

　　在下一次“洪水涛天”的时候，哪里是我们的避难所？

　　1994年秋，我踏进墨脱时，寻找“香格里拉”的热潮还没兴起，虽然作为一个抽象概念，《香格里拉》早在80年代初就通过邓丽群甜美的歌喉家喻户晓了。

　　“你们是进入墨脱的第一个记者”。驻守墨脱边防三营的黄老兵这样对我说，他在这里已经呆了12年。我知道这个说法不对，但那时进入墨脱的外人确实极少。即便今天想进墨脱也非常困难。

　　几年后，伴随着强烈的旅游商机开发意识而对一部《消失的地平线》的炒作，似乎表明真正的“香格里拉”在云南的中甸。但墨脱的经历却使我永生难忘的是，这世上不但有过很多令人向往的“香格里拉”，而且这种古老理想的产生，总和人的生存困境密切相关……

　　迄今为止，墨脱仍是中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进入墨脱有两条路，一条是从波密县 “扎墨公路”即从波密县的扎木镇到墨脱县城，总长142公里。一条是从派区翻越海拔4200米的多雄拉（“拉”是山口的意思），在山的南侧一路速降到雅鲁藏布的河谷解放大桥，从而进入墨脱境内。

　　1994年9月16日，我们从藏东南的八一镇出发去墨脱，选择了“扎墨公路”。

　　从八一镇到波密，在危如垒孵的川藏线上，越野车沿着雅鲁藏布江北岸的盘山公路曲折向东行驶，第一个景观是色齐拉山口（海拔4515米），在山口正东，如果天晴可以清楚地看到西藏高原最险峻美丽的雪山之一的南迦巴瓦峰(海拔7782米)。

　　越过色齐拉山口，你就会越来越清楚地感受到伟大的喜玛拉雅东端和南北走向的横断山脉相互撞击（交汇）后产生的一系列奇观：

　　平直而缓缓东流的雅鲁藏布自此就突然痛苦地向北扭曲，在喜马拉雅和念青唐古拉两大山脉间破碎而深邃的“Ｖ”形峡谷中咆啸而下。接着，它在穿过喜马拉雅山脉东端的南迦巴瓦峰和念青唐古拉东端的加拉白垒峰（海拔7151米）时，便形成了举世闻名的世界最深的大峡谷。

　　此后，江水继续挣扎着向北、再向南作几乎360度的旋转，于是又形成了闻名于世的“雅鲁藏布江大拐弯”。

　　奇观到此还没有结束，裹挟着雅鲁藏布的群山象一把巨钳的双柄，把墨脱的乡乡寨寨紧紧地钳在狭长的谷地和山腰之间。从南迦巴瓦峰到墨脱县机关所在地的直线距离不过40公里，但雅鲁藏布江面海拔高度却已从2700多米急速下降到数百米。

　　当印度洋的暖湿气流顺着雅鲁藏布峡谷逆流源源北上，撞到喜马拉雅的庞大身躯并与它上方强大的寒流扭成一团时，又一个自然奇观出现了：

　　海拔4000米左右的高山上，是寸草不生常年堆积着冰雪的高寒世界，但随着急速下降的山势，在这里几乎可以发现北半球湿润地区的各种主要植被类型的顺序更替。

　　换言之，从严寒的北极到我国海南岛的植被类型，几乎全部被压缩于这个局促的弹丸之地。这是地球上一个罕见的植物物种极其丰富的基因库。

　　你也许对植物没有任何感觉。但如果有机会进出一次墨脱，肯定不会忘记如此奇异而艰辛的感受：只要数天步行，就从严冬滑入盛夏或从盛夏爬进严冬。

　　9月18日，我们沿着“扎墨公路”翻越嗄龙山进入墨脱。越过嗄龙山，很快你就要领教亚热带另一种严酷的美：顺着嗄龙藏布江一路向下，极目向两岸望去，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年，就这样泡在湿漉漉的热带的水汽之中，沿途不断能看到衰老而倒伏的巨树，有的不知已经倒下了多少年，一脚踩上去便粉碎了。这壮美的原始森林透着一种阴森莫测的气氛，好似进入恐龙时代。而这里恰恰大量生长着罕见的与恐龙同时代的植物活化石──“树蕨”（学名桫椤）。

　　墨脱是门巴族和珞巴族的聚居区，但这里的人口总共才有8000多，从波密到墨脱县城的140多公里的步行途中，几乎看不到几户人家。所以食品是必须自带的。

　　这里是如此闷热，雨水又是如此充沛，以至于任何防雨装备都是多余。三天步行，几乎就是在蒸汽浴中行进，晚上只好点把篝火烤干。还有很多人因为鞋子湿透而迅速打起了水泡。

　　随着海拔降低，另一个恐惧的考验接踵而至——穿越20多公里的蚂蟥区。长仅一厘米、与腐植泥土颜色极似的小蚂蟥就像“海陆空”联合兵种，从水洼里、草丛中、树叶上四面八方悄悄袭来。尽管我们事先在服装和绑腿已做准备，但一路下来，同行数人身上还出现一二十个鲜血淋淋的“弹孔”。

　　不过，这里的蚂蝗还不是最厉害的，在嘎龙藏布与金珠河汇合处的达国桥南岸，有一条向左上山的小道，那里还有一座墨脱人也闻之色变的蚂蟥山，这里的蚂蟥一般长达4－5厘米，身着“迷彩服”一般的保护色，象集团军一样几乎布满沿途灌木上的枝叶。我们在那里听到过这样的故事：

　　一匹白马从蚂蟥山走出来，就变成了红马；

　　一条狗走出来，不久就因流血过多倒地死去……

　　早就知道进墨脱难，亲历一次才知比想象的还难。这还是“扎墨公路”修了20年后的结果。

　　对于世界来说，西藏是神秘的；而对许多信奉藏传佛教的藏族同胞来说，墨脱不但是神秘的，而且是神秘中的神秘。在他们的心目中，墨脱至今仍是不可企及的极乐世界。

　　有位藏胞就这样对我说：墨脱代表着七种圣境中的一种“香格里拉”。

　　墨脱历史上又称“白马岗”。在藏传佛经中，“白马岗”意为“隐密的、刻划而成的莲花圣地”。据说，如果从空中俯视墨脱全境，会发现整个墨脱宛如一朵巨大的莲花，它的花心就在今天墨脱县“县城”所在地，周围的群山则是一爿爿花瓣。藏经中有过这样的句子：“佛之净土白马岗”，“圣地之中最殊胜”。历史上许多佛教徒都把能去一次白马岗视为最大幸事。

　　在墨脱，我曾猜想，墨脱能成为“一个神秘中的神秘”最大的原因可能就是进入墨脱太难了，何况在历史上它根本就没有路。

　　10年过去了，墨脱的路和它的故事仿佛就像昨天的经历，仍然那么清晰。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能成为“香格里拉”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这里气候温暖，决不会有冻死人的可能，它的物产太丰富了，即便不从事耕作，也有大量的野生食物。这里有漫山遍野的芭蕉，野生柠蒙居然能重达数斤。这里人烟稀少，20世纪60年代以前，这里仍然处于刀耕火种少有人际争端的原始社会阶段。在这里，要想地着简单地生存下去确实不难。

　　　“我母亲绝不会相信我到过白马岗。她曾对我说过，那是仙境，人是到不了的。”

　　进入墨脱前，与我同行的西藏团委的强巴扎西曾这样说过。进入墨脱后，强巴扎西又一次这样说道。他的语调有种难以名状的滋味，但还是不难猜到几分，因为我们已经进入墨脱，开始一点点认识到现实与传说中 “佛国胜境白马岗”有多大的距离。

　　后来在墨脱乡采访64岁的藏民扎西达吉时，我悟透了强巴扎西的感叹。

　　扎西达吉原籍昌都地区的八宿县，他当年进入墨脱，也是因为受了马匪残部的蛊惑，1960年，他们举家向墨脱逃亡，走了整整一年。他说当时逃往白马岗有三个原因，“墨脱在我们心中一是代表圣洁，二是在那里死了可以直接转世成人，三是那里有一道彩虹直通天堂。我们带着无限景仰来到这里，相信这是个‘不种田有糌粑吃，不养牛有鲜奶喝，不盖房子有住处’的好地方，所以路上把能吃的吃光，能用的也丢弃了。”这类传说，可能也与墨脱的物产丰富而生存竞争压力甚小有关。

　　说到这里的民风纯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墨脱享受了夜不闭户的待遇。这种全身心放松的感觉是难以言传的。与我同行的王红敏曾非常认真地问过墨脱县的乃登县长：“墨脱有小偷吗？”乃登县长笑而不答。我们一行经“集体分析”得出了一个共识，今天的墨脱如果有小偷，也不是墨脱人，肯定就是我们自己，于是我们都开怀大笑起来。这不就是“香格里拉”的境界吗？

　　不过，在一个文化背景如此不同的地方，仅靠自己的经验来推测想象，常常会大错特错的。这里民风是如此纯朴，但也有让你心惊肉跳的习俗。

　　我们进入墨脱前，就有非常熟悉当地风俗的人说，如果你不了解某户人家，那么一定不要喝他敬的酒，在历史上，墨脱曾长期受笨教的影响之下，当地人相信，如果把一个有福像的人毒死了，那么这个人的福气就会转移到他的身上来。

　　这里的人关于生死的态度也和我们熟知的情况截然不同。我们到达墨脱县的第五天，县委书记桑吉扎巴的外甥死了。同行的人想去宽慰孩子的家长，却意外发现孩子的母亲及其他在场的亲朋都在那嘻嘻哈哈非常开心，只有桑杰扎巴没有表情的脸上隐含着看不见的悲伤。在他姐姐家中的案台上，有只盛着清水的银碗，碗底有枚硬币，右左两边是两盏正燃着的酥油灯。

　　桑杰扎巴解释说：“在这里，死者的家人是不能悲伤的，否则死者进不了天堂，而会下地狱。案台上的水、火和硬币是死者在另一个世界还要继续生活的‘必需品’。酥油灯点多长时间一般取决于死者的家境。”

　　10年了，今天的墨脱会是什么样的呢？好想再去看看。再去看看雅鲁藏布江上那座闻名全藏的藤网桥。这是整个雅鲁藏布江上极具魅力也是唯一的藤网桥。它长约160米，是用10万斤墨脱特有的藤索编织而成的。

　　我好想知道，今天的墨脱是不是仍然可以夜不闭户，让我全身心放松地享受那一份宁静和平。

　　2004年5月19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