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网讯 绍兴是名人之乡,文物古迹众多。越王台、兰亭、沈园、青藤书屋、秋瑾故居、周恩来故居……而在这之外,还有与这座古城紧密关联、绝难回避的:鲁迅。
一个人和一座城
一踏上古越之地,就恍若迷失在历史的烟云,和记忆的迷宫里。茂林修竹、粉墙玄瓦、古宅遗迹、掌故轶闻……似曾相识的气息扑面盈怀,让人顿时感受到一种沧桑厚重的人文底蕴。
到绍兴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绍兴是名人之乡,文物古迹众多。越王台、兰亭、沈园、青藤书屋、秋瑾故居、周恩来故居……而在这之外,还有与这座古城紧密关联、绝难回避的:鲁迅。他的身世,他的作品,他笔底的人物、倾向,他行文的冷峭、峻厉,乃至他的风骨、个性,早如铭如铬般,留存在千百万人心里。因此,寻访绍兴,在我的意念里,不啻一次“朝圣”之旅,朝拜被尊为“现代中国圣人”的鲁迅先生。
与鲁迅关联最紧的,当然在鲁迅路一带。刚从解放路转弯,就是鲁迅广场。先生凝神端坐,暗黑的铜色,眉眼间的坚毅,都是早已谙熟的。先生深邃的目光,穿透时空,那眼神里,似乎还有掩抑不住的愤忧:“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庄重的在雕像前留了影,算是了却一桩宿愿。
顺鲁迅路东行,不几百米路程,就到鲁迅故居。青瓦粉墙,低矮的屋檐,黑漆斑驳的木门,那样的陈旧,却是多年来情牵梦绕之处。
买了门票,踏着被岁月风雨侵蚀的石阶,仿佛贴近了一段段鲜活的记忆。跨入大门,穿过狭窄的过道,展现在眼前的是四方的庭院:三面房屋,一堵墙,围成了这方天地。忽然想起《故乡》里的一句话:“……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抬头看天,果然是四角的。再看那墙,青绿色,不高,却足以挡住外面的世界。先生当年曾有过的那种被束缚的感觉,不禁油然而生。
一路东绕西拐,经过卧室、客厅、厨房、储藏室。看着那折叠整齐的被褥,摆放桌上的茶壶、水瓢,放置得次序井然的桌椅,厨房里的水缸、灶头……都让人错觉,这屋子的主人,还会回来。然而,门外的黑瓦片,黑檩檐,进门的黑板壁,刹时便意会了岁月的久远和厚重。狭窄的天井,清冷的灶台,斑驳的门柱,门柱间的积灰,无不流露出一种萧条和寒伧。
房子毕竟是房子。前厅也好,书房也罢,实在说,没甚特别之处。但是因了鲁迅,进来的人都不禁满怀肃然敬意。再寻常的物事,也就有了不寻常的意味。
过厅堂,转回廊,就是著名的百草园。据说这是当年周姓十几户人家的共有菜园,占地200多平米。这曾是先生的乐园。然而现在,早弄不清哪棵是皂荚,也不知哪棵结过紫红的桑椹。只看到一条半人高的泥墙,想必就是先生当年为拔何首乌而弄坏的那一堵了。回头,刚好看见圆门上“百草园”三字,和一副对子:“仰视桑椹熟,俯闻蟋蟀唱。”是先就有的,还是后来题的,不得而知。
漫步园中,脑子里不断闪现出古井栏、皂荚树、桑椹果、叫天子……所有在先生笔下出过场的动植物,一一活在眼前。菜地里开着的金黄油菜花,深宅衬映的蓝天、绿树、石井,这被童心放大、充满生趣和诗意的乐园,留下了那么多美好记忆,供熟读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人回味。先生著作等身,多严肃的沉吟,幽远的感悟,或犀利的思辩。唯有这篇,让我们看到了他的另一侧影。
但眼前的园子,除提醒我们的记忆外,并不能觉出更多有趣之处。因为既没有碧绿的菜畦,也没有蛐蛐唱歌,更没有叫天子一飞冲天。也许,它们只是先生曾经的生活,先生一去,它们也就远了。
鲁迅纪念馆在故居东首。淡白色的建筑,中国风味的飞檐。镏金直书“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帷幕前,先生昂着人们熟识的头颅。馆里藏品丰富得出人意料:有先生用过的家具、穿过的衣物,有先生孩提时的玩具,还有闰土送给他的贝壳……一一看来,虽获利不少,但别无多趣。毕竟物是人非,摆在玻璃橱窗内的东西,少了些生气。倒是那一列列、一架架的书稿、杂志、文章,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那里面,写着先生短暂而永恒的一生。
走出宅院,沿街对过,我也开始“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街斜隔,其实并没有先生所言的半里之遥。似乎是个规律,大凡游子离家后,关于家园景物的回忆,都会把短的加长,把矮的加高。如此看来,先生也是平常心。
书屋门上,挂着“三味书屋”匾额,系清人梁同书手笔。所谓三味,有人考证说是:“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看馔,诸子百家味如醯醢”。书屋小,不过十多平米。正墙一幅“松鹿图”中堂,两旁屋柱上一副抱对,上联为“至乐无声唯孝悌”,下联为“太羹有味是读书”,据说也是梁同书手笔。书屋正中,一张方桌、一把木椅,是塾师坐而论道处。两旁的茶几和木椅,是招待客人歇坐的。其余几张矮旧的木桌依次摆放;左首靠里的,作了标记,说是先生当年用过的。
没能进到屋里,没能看到刻在桌上的“早”字,因为书屋被铁丝拦着,阻隔人们亲近。即便如此,当我静下心来,打量那一草一木,还是感受到一股悠远的书香,在四周飘逸、缭绕。闭上眼睛,一阵朗朗书声,就从四面八方响起。
折回旧路,不禁生出感慨:这样低矮的木板门,丑陋的小木桌,没有阳光的书屋,谁料竟会走出那样华章盖世的先生?这世间许多东西,俯仰间已为陈迹。唯独这种对文化的敬重和向往,历久弥新。就如同,先生虽早已乘鹤西去,可先生的遗风,先生的精神,先生的文字,却在人们的心里铮铮清越,掷地有声。
走在古城的街巷里,“鲁迅”二字,时时刻刻在眼前跳动:鲁迅幼儿园、鲁迅小学、鲁迅中学、树人中学、鲁迅图书馆、鲁迅电影院、鲁迅广场。还有数不清的酒馆、商号,或用招牌,或用实物,让人近距离品读鲁迅笔下的风情。
而一座城市和一个人的关系,似乎也就因此奠定:绍兴用7000年文明积淀,孕育、滋养了鲁迅;而鲁迅,使名士辈出的绍兴,愈加走向辉煌、凝重和灿烂。
被雨和爱情弄湿的园子
到绍兴时,正值梅雨季节。雨丝细细密密的,像扯不完的线绺,在古老的小城漫天飘起,织出一幕意韵深长的帘来。
在鲁迅路下车,过放翁桥,远远地,就看到石雕牌坊上的白底黑字:沈氏园。这就是沈园了,陆游和唐琬的沈园,《钗头凤》的沈园,牵动我思绪多年的沈园??乍然相见,竟如梦中。就像默默的爱、深深的情,沈园其实是淹没在一群旧宅里,含蓄而静谧地,在江南烟雨中,湿漉漉的,散发着邈远的古意和淡淡的怨幽。
许是下雨之故,园里游人不多,静寂而冷清。经“诗境石”,过“问梅槛”,由西而东,一路走去,短短的工夫,身上就被弄湿了。就像彼时的氛围和心境。其实伞一直握在手上,只是不愿撑开,只想就这样掀起雨帘,湿湿地走进那段古旧的历史,去摸摸那个伤心的故事,到底刻着多少无法愈合的伤痕。
六朝井亭位于孤鹤轩边。这亭别具特色之处在于,透过亭顶可望到天空。据介绍:亭顶中空,一可“承天露”,使雨水落入井中;二可“承天光”,让阳光照入井内;其三,古人打水多用竹杆往上提,水打上来时,竹杆就顺势从空穴中伸出去,非常有趣。但我觉得,这情趣之于沈园,也许倒在其次;接天入地,渴望自由、光明,似更切近那个爱情故事的象征意义。
沿卵石小径拾阶而上,孤鹤轩凝重端庄,古意盎然。这是沈园建筑与景观布局的中心。一个人置身轩中,形单影孤,禁不住怀想起诗人的种种经历:多舛的爱情,倾危的时局,坎坷的的仕途,难酬的壮志……这一切,最终都只化作一声孤鹤的哀鸣。
“宫墙柳,一片柔情,付与东风飞白絮;六曲栏,几多绮思,频抛细雨送黄昏。”面对一泓池水,缕缕柳丝,默念着萧挺撰文、钱君?书写的这幅楹联,聆听着雨点敲打飞檐的声音,仿佛整个园内,都弥漫了一种淡淡的哀愁。
那段著名的爱情故事,也在此时浮现出来。陆游初婚表妹唐琬,琴瑟和谐,幸福美满,但因陆母对唐琬不满,两人被迫离散。数年后,两人在此园不期邂逅。虽唐已改嫁,陆亦另娶,彼此却都旧情难断。此时相见,种种旧事顿涌心头。感慨万端之际,陆游在园壁题下《钗头凤》,怆然而别。词云:“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据说,唐琬读后,曾和作一阕:“世情薄、人情恶,雨逆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而此后不久,即因郁闷愁怨,化作一楼香魂,与沈园一起,成为后人感伤之泪的一处源头。
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这份刻骨铭心的伤痛,贯穿了陆游一生。尽管他后来南下北上,又辗转川蜀,几十年颠沛流离,却始终无法排遣心中的眷恋。63岁在严州任上,曾有诗怀旧:“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68岁重游沈园,见到被人刻石立碑的《钗头凤》,潸然泪下:“泉路凭谁说断肠?……断云幽梦事茫茫。”75岁再游沈园,作《沈园》二首,有“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诸句。到81岁高龄,竟还梦游沈园,作诗怀旧:“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直至离世前一年,才“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一往情深如此。
这样一种深挚无告的沉痛爱情,与同样产生于古越大地的“梁祝”,一脉相承、同出一源。只不过,前者让人憾痛不已,后者令人惊叹万分。当然,能执着一念,在阴阳两隔后四十多年里,仍如此真诚地怀念、悲悼,怎么说,也该算经典了。
出孤鹤轩南行,便是“题词碑”。一壁据说是出土断砖砌成的残垣上,镌刻着词学大师夏承焘书写的《钗头凤》。这也是沈园的灵魂和主旨所在。细想来,与其它鼎鼎大名的江南园林比,沈园实在没多少特出之处,如果没有这两首词,如果没有那段爱情,沈园就不成其为沈园,也绝难留存至今,引得人们不断前来凭吊,伤怀。可以说,是《钗头凤》,是陆、唐的爱情悲剧,成就了沈园,使它如一位不甚艳丽的女子,因凭眉目间的一丝忧郁,而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正因如此,虽然早知道这园子是沈氏的私家园林,与陆、唐二人并无直接关联,但在心底,还是将这园子认定给了他们。因为,他们已成为超越沈园本身的一处夺目“心景”。
再往前,就是葫芦池。据说,这是陆唐邂逅处。陆诗中“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当是指此。池畔一块假山石上,书有“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许多情感顿时涌上来,堵得人透不过气。虽历经沧桑,一切早已物是人非,现在的沈园,也不再是当年的沈园,但我相信这池中的水,一定还见证着当年。因为这世上,只有水最清楚、明白,也只有水才取用不竭。而当年两人重逢时,那伤感的泪,一旦溶于水中,也便永远不会消失??当然,我知道,这池水中,一定还有很多后来的泪滴,充满感动和感伤的泪滴。是它们和那段爱情一起,弄湿了这个园子。
雨一直在飘洒,细细软软地。时近黄昏,暮色苍茫,细雨霏霏,让人越发感到园子里的冷清、静寂。一阵古筝随雨飘来,连空气里,都能感觉那弦动的韵味。细听,是《汉宫秋月》。那样低徊,哀婉,沉郁,让整个园子都浸满了拂之不去的忧伤。
池旁有草亭。飞檐高翘的亭阁中,石桌石椅一如往昔,似在迎候不再重来的故人。经过雨的洗润,园子里那些阔叶植物,绿得更真切了。满园花树静静含苞,仿佛酝酿着一场美丽的聚会。而那墙头上的爬山虎,也似乎牵扯着一些或远或近的往事。
走出这个被雨和爱情弄湿的园子,雨仍下着。回头作别时,才发现那块卧着的“断云”:一块椭圆的大石,被人为断成两截。据说,“断云”谐音“断缘”,细看,那石的中间,果然有执拗的丝丝相牵。想来,“断缘”其实也是“牵缘”,缘断了,情丝却仍牵系着,揪扯着。就像离散后的陆游和唐琬。若真有灵,我相信,800多年来,陆游其实是一直都在这园子里,怀念着他永远的唐琬。
而且我知道,即使只为这一点,沈园也将继续存在,像一个梦,为人们的愿望找一个寄托,或者像一把古筝,时时为爱的吟唱而拨动。
文章作者: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