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咸阳见证了大时代的种种辉煌与光荣，长安见证了中国古代史上最为绚丽多彩的一段，那么榆林，这个终年与北风、黄沙和烈酒相伴的地方，则见证了边塞史，见证了中国古代史上最为悲壮、伤感和苍凉的一页。也因此，她最终获得了沧桑——苍凉之美。

　　咸阳是凝重的，长安是华美的，榆林则是沧桑的。

　　寂寥的、沉默的毛乌素沙漠，高高大大伫立在那儿的镇北台，湮没在荒漠之中的统万城，呜咽着流淌了数千年的无定河，它们是沧桑的，是苍凉而美的。你的双眼可以将它们轻轻打开，仔细触摸。

　　如果，你有这样的一双眼睛。

　　红红的枣儿甜得很，白花花的豆腐片子嫩得很，至于羊肉的味道嘛，呵，那味道。那些味道，象是高人的曲子，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回味悠长，久而弥新。躲在被窝里，被关于这些味道的记忆折磨着，偷偷咽着口水的大有人在。然而，这远不是榆林的全部。

　　二郎山、白云山，都是些风景秀丽的好地方，还有那香炉寺，“日照香炉生紫烟”，看看名字就可以想象，那犹如李太白的诗一般迷人的景致。好多人呢，就好这一口，从老远的地方风尘仆仆赶来就是为了养养眼，润润心情。可不是，从传统水墨画到现代风光摄影，都有着一脉相传的东方情调和审美观念。当然，跟江南比较起来，如此这般的地方陕西不算多，但是榆林也不缺。然而，这远不是榆林的全部。

　　神木的煤田，靖边的油田，那是全国都有了名的，这些天赐的财富，真叫旁人看了，嘴上不说，心里那个嫉妒。火车还没通呢，火车站早早地修好了，说实话，那广场，比起许多省会级的大城市都顺眼得多。榆林市呢，地方不大，是座古城，还是青砖绿瓦石板路的商业街上，照样是个花花绿绿的小世界。然而，这远不是榆林的全部。

　　这些统统加在一块，都算不得榆林的全部。她包容的太多，更准确地讲，她包容了太多的沧桑。

　　如果一定要给榆林一个词，只一个词，那么这个词必定是——“沧桑”。

　　沧桑，因为来自时光，漫长的时光。一朝一夕不能造就沧桑。你家楼下千僖年开张的超市，你能说它沧桑吗？所以，海明威笔下的老渔夫是沧桑的，歌德笔下的小青年维特是稚嫩的。因为前者经历了时光，后者却不谙世事。

　　沧桑的，必定是老的；老的，却不一定是沧桑的。因为沧桑不单是时光所造的古董，沧桑还是一种品质，不容混淆的品质。所以，这个园林那个山庄，有许多也有千把年历史了，但它们都谈不上沧桑，它们不配。所以，并非所有手里胡子一大把的人都是沧桑的老渔夫——他们未必都曾出过海打过鱼，更重要的是，他们未必都经历过风雨，未必有那个品质。

　　沧桑不只是可见的残亘断壁。关于沧桑，更多的内容你或许可以领会，却不一定能看到。沧桑也不只是破破烂烂，更不是丑陋不堪，恰恰相反，沧桑是美的。

　　我们这个年代最值得尊敬的作家之一王小波，曾经谈到写现代小说非常厉害的几个人，当中就有法国的女作家杜拉丝。他特别引用了杜拉丝的《情人》的开篇：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候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容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依照王小波的看法，这段文字是何其厉害，“寥寥几笔，无限沧桑尽在其中。”的确，这段关于沧桑的话写得如此之美，或者说，这段关于美的话写得如此沧桑，当中不难看到杜拉丝本人写下这段话的沧桑心情，以及她对美的沧桑体验。

　　这就是沧桑，这才是沧桑。有着苍凉之美的沧桑。

　　回到榆林。准确地说，回到那段被时时忽略的历史——战争史。

　　在中国的历史上，多少富丽堂皇的年代，多少大人物的辉煌荣耀，都化为华丽的赞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老生常谈着。战争呢？那些成千上万的、曾经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生命，只是化作教科书上一个个冰冷的数字罢了。

　　2200多年以前的秦都咸阳，空前华丽的宫殿里，伟大的始皇帝刚刚完成了一统天下的大业，正在为着如何长生不老从而永远做始皇帝犯愁的时候，他的大将蒙恬正统帅着30万大军，行进在榆林的土地上，他们要北击匈奴，保卫这个新的国家。那以后不久，数十万计的劳工被征用，离开故乡和亲人，到北方建造长城。秦长城经过榆林，到今天只留下几处近乎难以辨认的土坯。更加难以辨认的——实际上是无迹可寻的，是那些士兵和劳工的尸骨，或许早已化为泥土了罢。他们或死于战场，或死于工地，再也不能回到故乡。

　　长城的建造并不能阻挡匈奴的铁骑，更不能使中国历史就此免于战乱。1500多年以前，匈奴的单于赫连勃勃建立大夏，并在其后的短短十余年里占据了包括长安在内的大片领土，还在无定河边建造了奢华的统万城。赫连勃勃的征战过程固然充满了血腥味道，统万城也同样建造在十万劳工成堆的白骨之上。这是匈奴族在中国历史上抹下的最重一笔印记，也是最后一笔，赫连勃勃也成为末代单于。

　　大夏灭国以后，匈奴族的余部被追杀的史实同样也是血腥的。他们甚至从此消失，再也不见踪迹。战争却还在继续。宋朝时候，榆林作为宋与辽、西夏的边境地区，战事十分频繁；明朝时，延绥镇治迁到先前只是个要塞卫城的榆林，并修建了今天看到的明长城，以加强对北方蒙古贵族的防御。

　　如果说，咸阳见证了大时代的种种辉煌与光荣，长安见证了中国古代史上最为绚丽多彩的一段，那么榆林，这个终年与北风、黄沙和烈酒相伴的地方，则见证了边塞史，见证了中国古代史上最为悲壮、伤感和苍凉的一页。也因此，她最终获得了沧桑——苍凉之美。

　　咸阳是凝重的，长安是华美的，榆林则是沧桑的。

　　寂寥的、沉默的毛乌素沙漠，高高大大伫立在那儿的镇北台，湮没在荒漠之中的统万城，呜咽着流淌了数千年的无定河，它们是沧桑的，是苍凉而美的。你的双眼可以将它们轻轻打开，仔细触摸。

　　如果，你有这样的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