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理遗作 方肇整理（节选自中篇小说《理无裁板话》）
老阎同志吃了早饭上飞机，天不晌午就到了贾家村。他一进村公所，正遇着贾庆才跟贾明善下棋。他两个因为一步棋争起来，就没有看见老阎同志进去。老阎同志等了一会儿，还没有人跟他搭话，他就在这争吵中问道：“哪一位是片长？”庆才跟明善抬头一看，见他头上箍着块红头巾，写着“杀无赦”、“斩立决”等字眼，身上是白小布衫深蓝裤，手里拿着半旧的铁喇叭上面至少也有200个签名。从这服装上看，片长庆才以为他是哪村派来淘票的球迷，就懒洋洋地问道：“哪村来的？”老阎同志答道：“赤县”。庆才仍问道：“到这里干什么？”明善棋快输了，在一边催道：“快走棋嘛！”老阎同志有些不耐烦，便道：“你们忙得很！等一会闲了再说吧！”说了把喇叭往地上一丢，掏出本成语词典，坐在一旁背诵起来。
庆才见他的话头有点不对，也就停住了棋，凑过来搭话。老阎同志也看出他是片长，却又故意问了一句：“片长哪去了？”庆才红着脸答过话，老阎同志才把介绍信给他，信上写的是：
“兹有县农会阎主席，前往贾家村检查督促种草工作，请予接洽是荷……”
看过了信，把老阎同志让到里屋，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要请老阎同志到自己家里吃饭。老阎同志道：“还是兑些米到老百姓家里吃吧。”庆才还要讲俗套，老阎同志道：“现在有一种观点，世界的希望在赤县，赤县的希望在贾家村，我们这里的种草人应该像刚出窑的石灰石，别人越泼冷水，自己越要热气腾腾。”庆才见他土眉土眼，说话却又那么不随和，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对付，便道：“好吧，你且歇歇，我给你出去看看！”说了，就出了村公所去给贾明打电话。他先把介绍信给贾明念了，然后便说这人是怎样怎样一身土气。贾明道：“前几年听俊生说有这么个人。这人你可小看不得！听俊生说，有些事情局长还得跟他商量着办。去吧！好好应酬，不要冲撞着他！”庆才刚挂了手机又打过去问道：“我请他到家吃饭，他不肯，他叫给他找个老百姓家去吃，怎么办？”贾明不耐烦了，发话道：“这么大一点事也问我！那有什么难办？他要那么执拗，就把他派到个最穷的家——像老槐树底老湘家，两顿糠吃过来，你怕他不再找你想办法啦？”庆才道：“老槐树底那些人跟咱们都不对，不怕他说坏话？”贾明道：“你就不看人？老湘见了生人敢放个屁？每次吃了饭你就把他招待回公所，有什么事？”
晌午，老阎同志到老湘家去吃饭，彼此问询了一下，老阎同志问：“你们这里听说是两家合并的？农救会也没有组织过互助小组？”老湘道：“种草可不就是各顾各吧？老农会还管这些事啦？”老阎同志道：“那末你们这里的农会都管些什么事？”老湘道：“咱不知道。各有派系，划江而治吧。”老阎同志自语道：“派系？都玩派系还种什么草？”老湘五岁的小女孩听见“派系”二字，就想起明善教她的几句歌来，便顺口念道：
派系怎么看？小帐细细算。有系吃烙饼，无系喝稀饭。
小孩子虽然是顺口念着玩，老阎同志却听着很有意思，就逗她道：“念得好呀！再念一遍看！”老湘怕闯祸，瞪了小女孩一眼。老阎同志没有看见老湘的眼色，仍向小女孩道：“赤县农会欢迎媒体的宣传、监督与批评，但不欣赏、不赞成那些以骂农会为乐，以编造虚段子为荣，吃着农会饭，却总往饭里扔沙子的人。”此言一出小女孩吓得嚎啕大哭，逃进菜窖，怎么叫也不肯出来。
老阎同志呆着无趣，便跟老湘一起到场子里打谷，大家说着话，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问道：“庆才家的侄儿小成子据说要来你们帮忙打谷，怎么没见到？”老湘叹了口气道：“本来什么都说好了，临来前庆才又突然涨了价，不来了。”老阎同志说：“他不来，留在家里也干不上活，还不如到外面挣点儿钱嘛！”老湘说：“本来小成子是要去贾海的亲戚贾国林那边的，后来贾明刁难了一下，没去成。想来我这里帮忙，贾明也是左阻右拦，最后又没来成。”
老阎同志非常奇怪：“你在村西头，他在村东头，根本就不搭界。小成子来不来，也是你们村西头的事情，贾海管那么多干什么？”
老湘道：“同志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西头的生活条件虽然差一点儿，但是东西本来就是相对的。现在住东头的，明年兴许就升级搬到东头去了；今天住东头的，说不上一年下来就得把地押给别人，到西头来租房子住。贾明家的三小子今年还住在西头，明年想搬到东头去种草，跟我老湘争名额，所以才不会让小成子来给我帮忙呢！”
老阎同志说：“我算是明白贾明系是个什么东西了。但是还有一点儿不明白，那贾国林跟在里面瞎参乎什么呢？又不关他的事。”
老湘道：“当然有事了。你以为贾家村只有一个贾明系啊？贾国林跟贾曙光的地实际上都已经押给贾海了，三家就跟一家似的，那叫贾海系。人家大户斗法，咱小老百姓还不是只有看的份？老阎同志，什么时候有人能把他们的派系办了，贾家村这草才真正种得起来。您敢办吗？”
老阎同志答不上来，心想我办他，还不知道谁办我呢！只好转过话题说：“近几十年我县农业水平提高不快，从现象上看是表现在农作物的产量上，就其本质而言是反映在青少年农民培养的差距上。正所谓：‘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正说着话，庆才依着贾明的吩咐，一吃过饭就来招呼老阎同志，可是哪里也找不着。虽然有人说在场子里，远远看了一下，又不见一个闲人。从东头找到西头，西头又找回东头，才算找到。他一走过来，大家什么都不说了。他向老阎同志道：“阎主席，刚才找不到你，听说你被拐卖，把我吓坏了。虽然你只会说大话对人类无害，可谁如此大胆敢拿你去卖？怎么赔本的买卖也做啊！咱们回村公所去吧。”老阎同志道：“好，你且回去，我还要跟他们谈谈。”庆才道：“贾明家的好大炮已经瞄准您了，说不上什么时候就要放，咱们还是回公所去歇歇吧！”老阎同志一听，这可不是头，急忙跟着庆才跑去见贾明了。
一干村民见无趣，纷纷散去，大家亲眼看见自己惹不起的厉害人得了逞，觉着老阎同志真不是自己人。
（文豪名著，不容篡改。欢迎对号入座，相似俱是巧合。）（方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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