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镇的球场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椭圆形的大跑道,跑道里面划着白线,可以随时开球。看球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三五元钱,买一张票——这是十年前的事,现在每张票要跌到五毛元,——靠栏杆站着,狠狠地盯着球看训练;倘肯多花两元,便可以买一张彩票,或者福利奖券,做春秋梦了。如果出到128元,那就能买一注复式,但这些球迷,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到球场旁边的小摊前,千算万算,慢慢地投注。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鲁镇的少年队里学足球,教练说,样子太傻,怕将来进不了一队,就在门口做卖票罢。外面的短衣球迷,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皮球从球门线开出,看过中场堵截没有,又亲看将前锋踢进网子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假练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捡球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场边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教练是一副凶脸孔,队员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场,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参加训练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中学课本“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场边,所有看热闹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腿上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队医说,“要一叠宽绷带。”便伸出一双大脚。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着卖球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丫接了对手的钱箱,拎着跑。”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放水不能算偷……放水!……踢球人的事,不常见么?”接连便是更贫的话,什么“球员固穷”,什么“吃青春饭”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踢得不错,但终于没有进国家队,又不会射门;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坐板凳了。幸而时常赌球,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毛病,便是专赌自家输。玩不到几次,便要露出马脚。如是几次,叫他上场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放水的事。但他转到我们队里,品行却比别处都好,就是从不假摔;虽然间或出现失误,暂时被教练臭骂,但不出一月,定然上场,用良好表现重新赢得教练信任。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会踢球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国奥队也没进过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442、352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教练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教练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练过球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练过球,……我便考你一考。争高空球的时候,怎样顶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顶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招数应该记着。将来做中后卫的时候,争顶要用。”我暗想我和一队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教练也从不练头球;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别闭眼一直盯着来球看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鞋钉敲着草皮,点头说,“对呀对呀!……头球有四样顶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鞋尖划着草,,想在地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球迷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签名,一人一个。孩子签完名,仍然不散,还要合影留念。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眼睛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照了,今天不照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自己摇头说,“不照不照!还照吗?不照了。”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德比前的两三天,教练正在更衣室训话,挂上黑板,忽然说,“孔乙己这轮上吧。还差5分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上场了。一个球迷说道,“他怎么会上?……他累折了腿了。”教练说,“哼!”“他TMD总仍旧是骗。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着打了封闭。队医的眼睛,瞒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测悠悠,后来是跑圈,跑了大半夜,累折了腿。”“后来呢?”“后来给丫挂牌。”“挂牌了怎样呢?”“怎样?……第二天舒服一点,天价!许是得退役了。”教练也不多说,仍然慢慢的抽烟。
德比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捡着球,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队员训练,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个球。”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看台下对了球场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球衣,跺着两腿,身前扔着一个背包,里面装着双六钉鞋;见了我,又说道,“来一个球。”教练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的合同还有三年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摘完牌再说罢。现在我得保持状态,球要好。”教练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下了赌注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赌输,怎么会累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我看了大夫,大夫说这是骨质疏松症,得补钙。自从我服用的XX厂的XX钙后,腰不酸了,背不疼了,腿也好了,走路也有劲了。”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教练,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教练都笑了。我给球打足气,送出去,放在草坪上。他从破背包袋里摸出一双旧球鞋,套在脚上,见他满脚是泥,原来没穿袜子。不一会,他练完球,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脱下鞋光着大脚丫子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中超开战,教练挂上黑板说,“孔乙己这样的谁敢用呢呢!”到第二阶段开始,又说“孔乙己这样的没法用啊!”足协杯可是没有说,再到联赛结束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废了。
(文豪名著,不容篡改。欢迎对号入座,相似俱是巧合。)(方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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