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5月29日，布鲁塞尔海瑟尔球场，罗宾逊与他的镜头一同目睹了那场悲剧的全过程。直至今日，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尤文图斯球迷的面容与表情，不管是那些幸存的、受伤的、还是死去的。当天罗宾逊的工作是为比赛赞助商拍摄球员在广告牌前的照片，而比赛在一场混乱中被迫开始后，他已完全没有了工作的兴致——做任何事的兴致。
罗宾逊：我记得当时我是在六点半进入球场的。进去后，便发觉气氛有些奇怪，不过也没多在意。其实之前大家也都知道，一年前利物浦球迷在罗马吃了亏（利物浦在决赛中战胜东道主获得冠军杯，球迷却在离场后遭到罗马球迷的攻击），而这一次，很多人都说利物浦球迷要报仇，要给意大利人点颜色看看。但就在我进场时，这也不过是谣传而已。甚至双方球迷在球门后的那片看台发生冲突后，我记得我和其他一些摄影师和记者还说这不过是“例行公事”般的球迷矛盾罢了。因为在当时看来，这些事情太平常了。在英格兰的球场里，大家都已习惯了这些打打斗斗。所以当时在海瑟尔看到那一幕，我记得大家还在议论“没劲，无聊”，甚至都有要打瞌睡的意思。大家都以为，等一下警察来了，事情很快就解决了。
《足球》：然而事情却因为一堵界墙的倒塌而变得比想象中严重得多，不是吗？
确实是这样。如果那堵墙没有倒，也就不会有什么伤亡。冲突最初开始的时候，我还在距离比较远的地方。我用望远镜头拍了一些照片，多半也都是利物浦球迷与防暴警察对峙的场面。我记得当时只有几名记者在那片看台下，但接近了一下，也都很快退了回来。当时也应该就是墙倒时，而在那之后，一切就变得更加混乱。除了两队球迷，还有警察、球场保安、医护人员，甚至马匹，叫喊着，尖叫着，持续了近半小时。再加上逆光，大家都看不太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等事态渐渐平息下来，我和其他摄影师才上到看台，而那时，那片看台已是一片废墟。
于是我们就有了这张照片。
现在看这张照片，对我来说，就好像自己回到20年前的那一幕一样。痛苦地踏在看台上，在废墟中，周围是医生、警察和一些看上去像消防员的人。一个炎热的布鲁塞尔傍晚，你面前的球场，草地沐浴在阳光下，一具具尸体却躺在那蓝色的阴影下。丢掉不计其数的鞋子，还有那些黄色的背包。非常可怕，也非常可恶。
那么在那之后的工作呢？
工作，你还能怎么工作？应付了事罢了。当时难以想象比赛会照常进行，为什么不就此结束？而最终尤文图斯获得了那座奖杯，还有庆祝场面，那简直就是荒谬的。我知道是那些官员强迫比赛开始的，而并非任何一名球员和教练的意愿。又一个金钱的决定，为了电视转播，为了赞助商广告。我在当天的工作又正是为比赛赞助商拍摄那些球员在广告牌前活动的照片，而当时只记得，看着那些广告牌，觉得恶心。
后来你的一张照片被美国《新闻周刊》选作为封面，并配之以“不列颠之耻”的标题。那是你最初的意愿吗？
是的。当时我给了他们大概两百张海瑟尔的图片，让他们选。我没有给任何建议，只让他们做决定。我记得那场比赛后，我马上就去了墨西哥。在墨西哥城，看到了最新出版的杂志，还与报摊边一个人有过一段关于此事的交谈。当时的感觉很不舒服，觉得做英国人是一件羞耻的事，但我的照片在那里，但愿它们起到一个警示的作用：今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拿起罗宾逊的作品集《足球的日子》，期待的是三百多页几个小时的足球大餐，其中应该有众多球星，无数精彩镜头；一个个进球刹那，一次次捧起世界杯的瞬间。至于黑白老照片，想来也该是那些经典的，那些有历史意义的。然而最终翻完全书，不过半小时，有些索然无味。尽管中间有几次赞叹，但更多的时候还是难解失望之情：当你看着一场业余比赛正在进行当中，了无生趣；又比如几个年轻的加纳球员坐在替补席里，面无表情。
罗宾逊：失望了吧？也许今天你与我谈话的结果，也会让你失望。刚才在来这里的路上，我还在想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过去有很多访问我的人，问题大都是：告诉我们在你拍摄的那些名人中，谁最有意思；告诉我们弗格森拍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告诉我们贝利和贝肯鲍尔在私底下都是怎样的；告诉我们谁谁谁，谁谁谁和你之间的故事。没错，我认识弗格森，我们俩曾坐在一辆小车里赶往球场；我还与贝利是朋友，与贝肯鲍尔单独吃过饭，而且直到今天，还与这两人有不错的交情。但足球不仅仅只有贝利、弗格森和贝肯鲍尔吧，而生活中也绝非都是胜利与辉煌吧。你说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
（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勉强地说）好像大多数时候都挺平淡，甚至挺沉闷的吧？
那么就是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对绝大多数球迷来说，生活都是很普通很平淡的。他们出生、长大、念书，有第一份工作，然后结婚，之后有孩子，然后可能换一份工作，还可能离婚，最终到退休死去。这中间有多少真正令人激动，多少精彩的瞬间呢？没有多少吧。所以这本《足球的日子》，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这其中的大部分图片单独看，都是很无趣的，也没有多少内容在里面。而在它们中，我放了一些精彩的照片。有那些难看的，才能衬托出另一些好看的吧。有那些平淡，也才有那些精彩吧。
那么在你每次按下快门之前，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纪实摄影师。所以在球场里工作的时候，反倒是看台上的那些球迷更能吸引我。而即使是拍摄比赛本身，我也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照片把当时场上的情绪再深化一步。所以很多时候我不喜欢那些漂亮的进球镜头，我更喜欢那些守门员无助的表情，那些后卫责怪队友时的样子。举个例子，就拿《足球的日子》的封面这张图片来说（图片：足球的日子封面），一张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照片。一个球员，准备罚角球。但在那背后，那些球迷，他们的反应，他们的姿势，他们的神态，对我来说是绝对有意思的。似乎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也许这些都是英国人的面孔，你感觉不出；换作全是中国人的面孔，你就会发觉其中有意思的地方。
你说在球场中，你喜欢寻找自己认为有意思的镜头，都是些什么样的镜头呢？
真的很难归成一类。就比如这张照片，很多人会觉得是电脑特效，但不是。照片里的那16个足球其实就是当天在老特拉福德球场上空的那些装饰气球，而真正比赛中的那个球呢？并不在照片中。迪达、马尔蒂尼和特雷泽盖都在看，但球却在照片之外的什么地方。这可以说是一类，是有点幽默的那一类吧，也是与比赛无关的一类。但有些时候，我也会完全根据比赛进程而工作。我记得1998/1999赛季的冠军杯决赛，在巴塞罗那。当我进到诺坎普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这不是一个猎奇的地方，而我要的就是进球和奖杯的东西。我感觉到那会是一个历史性的场面。所以比赛进行到最后时刻，我已确信曼联会赢得比赛。最终那场比赛，我拿到的是所有的进球镜头和庆祝场面。这大概也是其中一类吧。
这些差别是否多多少少与你当时的心情有关？
没错。我觉得摄影不仅是传递信息与事实的过程，也是摄影师影射自我的过程。
那么在这张照片中，影射的又是什么呢？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张照片就是对我风格的概括。我喜欢这张照片，并不因为它的视觉效果有多好，而是其中的精神主题。
首先从构图上来讲，我觉得还是相当理想的。金杯的摆放位置几乎是完美的，而又与约翰森与巴雷西两人构成了一个紧密的三角形。而且在那之外，还有第四点，那位笑着的颁奖小姐。她也许还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许她还以为是巴雷西赢得了冠军。对巴雷西来说，世界杯是那样近在咫尺那样诱人，但他却没有一丝神色在那上面。他也没有看递过来的奖牌，而把目光对准了约翰森的双眼，那目光在燃烧。约翰森工匠般的大手把那枚有些软薄的银牌也变得很厚重，很贵重。他的双臂处于等待状态，而巴雷西没有把腰弯下接受奖牌。这是何等的尊严？从比赛的角度讲，巴雷西是一失败者，但在人性的意义上，他又是不折不扣的胜利者。这是一个失落的场面，却通过这张照片影射出其中的傲然与尊严。
转自搜狐
-- 给编辑写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