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骑马有“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兴叹,人一到马背上,没有雄心壮志的感觉那是蒙人。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这个马背上出来的人,我这个昔日的游牧民,与马上生活的确是生疏了,在温江金马250亩的跑马场,骑上高大的西域伊犁马,却大大辜负早报同行者期待的眼光,马场的经理甚至判断我“不会骑马”。是的,我已经风采不再,不得不向“奔五”的年龄投降,眼睁睁看着同行的记者小姐于眼前一骑绝尘。谁叫我不能做到像老英雄成吉思汗呢?连个苏学士也不如。
毛主席说,“世界是你们的。”当时我也年轻,16岁到川西北草原,长达5年的游牧生活。马背上接受“贫下中牧”的“再教育”。第一次骑马犹如旧女子放脚,战战兢兢,畏首畏尾。但是川西北草原的唐克马有一种作风,即人一上去,它就要狂飙,尤其是成群结队,你要想独辟蹊径、踽踽独行,那你除非是骑牛。即便牦牛,跑起来也要命。我在草原除了狗没有骑过外,马驴牛羊(大羊)都骑过。我第一次上马背,一位女牧人就向马尾揍一掌(川西北草原人有此悍习,今谓扶上马再送一程),我射出去,二三十米远就摔下地,差不多摔昏死过去。而那时她的笑声还没有消失。
在草原春天是驯马(子马)的季节,一个生产队也就三五人堪称驯马师,他们像英雄一样受人尊敬。有时候飞出去要第二三天才回得来,除了带回一身的创伤外,每人还带回一匹效忠人类的骏马。在中原汉人里边最厉害的驯马师应属美人武则天,她身怀利刺,直刺得烈马遍体鳞伤,告饶乃止。武氏的妩媚勇狠,当时初见,将唐太宗父子都震慑了。当然那是歪门斜道,真正的驯马人,是爱马如命的。史上多有宝马救主的故事,彭德怀长征路上不得已向坐骑开枪,据说那是彭总极少泪流如雨的一次。
我当知青被发给一匹玉雪骢,开始我喜坏了,本来我就是一个比较唯美的人,但见左右同队知青无人羡
慕,并且窃笑,惊问
得知,这是全队最老的一匹马,已经十八九岁了,可称我的前辈。历史荣誉可当不得饭吃,每当列队驰行时,我的玉雪骢步履蹒跚,老态龙钟,喘气如牛。不得已打它屁股时,它就像跳苏格兰踢踏舞那样跳几下,然后复归平静。而且贪吃,但有芳草,必驻步得之,鞭笞不顾。我强烈要求队长换一匹跑得起来的,队长慎重交代说这是公社书记的嘱咐,意思是张某人是个文人,随时可能要他到公社画刊头写标语材料,让其手脚完整不被摔坏是政治任务。
全队知青坐骑最好的是龙莉小姐(当时没有这个称呼),因为她出生草原,会藏语,乡亲们将她看成他们的同胞,于是授予骏马。骏马与孬马可大不一样,前者好像是绅士,头颅高举,四肢清秀,毛发油亮,意气风发;后者则像是醉汉,生活失则,衣冠不整,不是醉醺醺就是装疯卖傻。比如疾行起来,骏马上的人是左右摇摆,犹如坐轿子,又有点像今人跳太空舞和扭臀舞,总之是写意轻松与享受。而孬马上的人呢,那可难看了,犹如打夯,拿川话说叫“舂对窝”,又犹如练弹跳。总之一句话,魂不附体,鞍马劳顿,苦不堪言。不上三五里路,悄悄伸手入裆试臀,已可抹见鲜血了。
但是龙莉小姐的那匹骏马不知为什么得病了,这是我们知青记忆中最深刻的一茬事,它开始是失去风采,毛发不整,再是蹲卧不起。知马的人都了解,马是世界上最勤勉最令人满意的动物,它连睡觉打盹都是站立着的,它最大的惬意享受就是在地上滚上一圈,然而虎跃而起。一旦蹲卧不起,就是病了。那匹黑骏马是不幸得了流行的口蹄疫,它被单独圈禁起来,直至饮食不思,嘶鸣不能。我们不忍仍要送草料葫豆与它,它只能用水汪汪近乎是秀丽的眼睛再看上我们一眼。
它死了,至终乡亲们都没有按医嘱杀死它,是让它自然死亡的。它被深埋入土。第二年那儿发了新草。
我的那骑老白马可要算是马中祥兽,直到我离开若尔盖草原,它仍然仙寿杳杳,能吃能喝,只不能跑。但绝对安全。我至今人生学业进步缓慢呆滞,按迷信说法也许就是骑了驽马。但我仍然怀念我的玉雪骢(毕竟它是“老革命”)。但愿它也带给我太平长生。
这次在金马跑马场,除了伊犁马外,还见识了英国纯血马,那是“外国朋友”,据说出自皇家卫队,经由香港赛马场选拔下来的。问起价格,是七八万元人民币一匹,差不多都是本市成功人士购置寄养在那儿的。月供800元,偶得星期天,成功人士开来奔驰宝马,弃车上马,恢复工业革命前的荣耀,同时享受贴近自然与人生的快感。
呵,绿疆宝骏,江山佳人,这是历代多少英雄的追求,曾有多少传说多少神奇。我这个老牧民,没有财力与健力供养一匹英国马,“学而时习之”,但我有余暇,也想再温习温习驾驭驽马的技艺(30元一圈约一公里,偶尔消费还吃得消),跑得不快,也有好处,那就是将风景看得仔细再仔细一些。设想李贺如果骑汗血轻骏吟诗,还能否得出囊中苦吟之词?如果韩信、成吉思汗骑驽马骞驴,可能“提三尺剑得天下?”怕只做得唐·吉诃德了。哈!这真是:
英雄自有用武地
文弱乐得驾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