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春天毕竟最像春天,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春天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庆祝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深镇的。虽说是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四大佬爷的宅子里。他们在这里被称作球星,是最有势力的人,外人都叫他们“大佬”。他们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脾气更大了些,但说话还是有些口吃,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天亮了”,说“天亮了”之后即大骂说“恶有恶报”。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迟大嫂。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被称作球迷的朋友。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肥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深镇近来的庆典,打出横幅,燃放爆竹,来庆祝某人下课的。赤膊,吸烟,点爆竹,咧着嘴听响声,这些人的脸兴奋得通红。看到这情景,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迟大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我这回在深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几个月前还黑黑的头发,即今已经斑白,全不像五十上下的人;脸上憔悴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无助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地说,“一个人做了昧心事之后,究竟有没有报应的?”
“也许有罢,——我想。”我吞吞吐吐地说。
“那么,那些做了坏事的家伙早晚会受到惩罚了?”
“啊!惩罚?”我很吃惊,只得支吾着,“惩罚?——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受到冤屈的人,都能得到公道的?”
“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报应,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着问,迈开步便走,匆匆地逃回四大佬爷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可是刚回来便听到四大佬的叫骂声。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身边的人来,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大佬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迟大嫂!”那人简捷地说。
“迟大嫂?怎么了?”我又赶紧地问。
“又胡说了。”
“什么时候胡说了?”
“什么时候?——前些天,或者就是上周一罢——我说不清。”
“在哪说的?”
“在哪说的?——竟然跑到了京城。”他淡然地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迟大嫂不是深镇人。今年的年初,四大佬家里要换保姆,一个名叫杨妈的人带她进来了,胖胖的,年纪大约五十多岁,脸色还是红的。杨妈叫她迟大嫂,说是曾经在北方一大户家里干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自己出来做工了。四大佬皱了皱眉,杨妈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被人弃用过的。但是她模样还周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大佬的皱眉,将她留下了。留下之后,她整天地做,似乎闲着就无聊。曾经有东瀛的人来深镇挑衅,迟大嫂带着家里的孩子将他们一顿胖揍;即使有一次他们去小韩家里去闹腾,也没吃什么亏。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多久,据迟大嫂自己掰着指头算,总共103天,她就被赶出了家门。
镇上的人们仍然叫她迟大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踢球的人没有不想赢球的,可没有想到他们就是想用输球的方式赶我走的。他们竟然跟对手说‘别盯我,去盯那些老外,我不会进球的。’他们就是嫌我管得多,有人说我定的管理条例在他眼里就是一张废纸。你见过这样的孩子吗?这能怪我吗?”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她就只是反复地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单知道踢球的人没有不想赢球的,可没有想到他们就是想用输球的方式赶你走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然而她总如此,深镇的人们开始受不了了。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她该去的地方。但当我还在深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要实行了。她以后会是什么结果?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大佬的支持者们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眬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伴着呼呼的风声,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地在空中蹒跚,预备给深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马纯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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