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春兰原来是吉林省举重队的一名队员,隶属于原吉林省第一体工大队(现在的吉林省重竞技管理中心),她的最好成绩是在1988年郑州举行的全国举重冠军赛创造的。当时,她夺得44公斤级的抓举、挺举、总成绩3枚金牌,其中挺举、总成绩打破了世界纪录。 但是,作为一名运动员,邹春兰并没有参加过世界大赛,七运会是她唯一一次全运会经历,她只获得第七名。没有拿过世界冠军,没有拿过全运会冠军,这为邹春兰退役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1993年全运会退役后,邹春兰被特许留在体工队里的食堂工作,2000年,在“没有合适的工作岗位”安排的情况下,邹春兰和吉林省体委重竞技管理中心签订了退役运动员协议书,她的档案被调离中心,从此,她和这个生活了13年的“家”脱离了关系,成为社会自由人。走的时候,邹春兰从中心获得了五千块药费和一次性的伤病补偿七万五千元,从此,她开始了又一段旅途。至今,邹春兰的档案还在自己的手里,按照正常的程序,她和中心脱离了关系以后,档案应该放到人才市场,但是为了省下每年40块钱的费用,邹春兰把档案一直放在家,一放十三年以后,邹春兰觉得自己的档案已经可有可无:“现在就算放到人才市场去,看到这样的情况,也不会有人肯请我啊!”
连档案都没有投过的邹春兰在2000年开始了独立谋生的生活。她做过小生意,亏了,做过油漆工,却忍受不了油漆的气味,同时,她多年的运动生涯带给她的老伤也不允许她从事强度较大的工作,辗转五年,在八万块钱已经所剩无几的情况下,去年,邹春兰和丈夫老周一起来到了长春市的一家浴池当一名搓澡工,为一名客人搓一次澡,她能得到一块二毛五的收入,一个月下来,她的收入不超过五百块。
在生活极度窘迫的情况下,邹春兰产生了重新回到体工工作的念头,同时她觉得当时的分配很不公,因为与她同时代的吉林省的冠军都留了下来,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什么缘故没能留下:“不知道他们当时的标准是怎么样的!”于是,她想咨询一下律师,东拼西凑凑了3000块的律师咨询费用,希望能用法律的手段为自己解决问题。
律师了解过她的情况以后,开始信心满满:“放心吧,这个官司一定能打赢的。”但是最后律师退却了:“法院不受理,说已经过了诉讼时限。”最后,律师还扔下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话:“我要帮你把这个官司打下去,最后我还得吃官司呢。”不过,律师很同情邹春兰的遭遇,按程序,他应该退还一半的咨询费用1500元,但他最后退给了邹春兰2500元。
不仅如此,律师还找来长春当地一个记者朋友,于是,邹春兰的遭遇被报道了开来,迅速传遍全国。命运多舛的邹春兰,突然迎来了人生的又一次转机。
昔日冠军窘迫生活
记者见到邹春兰是在3月27日的下午五点,其时,邹春兰正在吃晚饭,馒头、玉米粥、一根火腿肠,邹春兰吃得津津有味。由于记者的采访,邹春兰得到了难得的休息时间,平时,邹春兰的生活是早上七点开始到浴池,一直忙到晚上十点钟,在她的全国冠军的身份“暴露”后,找她搓澡的人更多,工作很辛苦,但是邹春兰特别感激她的老板——一位原吉林省柔道队的队员:“她是好人,她收留了我们。”
在浴池后面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其中的一间被分隔开了四个单间,在单间居住的都是浴池的搓澡工,邹春兰夫妻的栖身之所同样在这里,在放下一张双人床以后,邹春兰的房间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这是一个标准的贫民窟,唯有挂在水管上的14枚各式各样的奖牌在提醒人们女主人的特殊身份——这是一个曾经拿过冠军,为吉林省争过光的优秀运动员。
而她的丈夫老周,此时还在浴池里打扫卫生,他是浴池的清洁工,每个月的收入大概不到300元,这个当过十多年和尚的人同样缺乏现代社会谋生的技能。社会对于他来说,像是一头无情的猛兽,吞噬着他的对人世间的各种美好想法。打扫完毕,老周猛吸两口烟:“现实太黑暗,社会太不公平了!”
在浴池的前台,邹春兰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自己的故事,她是吉林省梅河口市山城镇人,是父母七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1987年,16岁的邹春兰被吉林省举重队的教练王成林相中,于是从梅河口市来到了长春,开始了她的运动员生涯。在邹春兰的运动生涯中,她拿到的最高奖金是800元,她在运动队的时候工资也不高,最初是50元,后来是174元,最后是364元,这笔钱在今天看起来是多么不值一提。
但是,在邹春兰的档案中,关于她的工资却有多个数字,譬如说,在1995年,她应该拿到675元,1997年,她应该拿到837元,1999年,她应该拿到990元,但是1993年退役以后,在食堂工作的邹春兰一直领的是364元的工资。记者把疑问抛给邹春兰,她摇摇头:“不知道,我看不懂这些。”这个问题还是靠她的同样当过运动员的老板解答:“她退役了不在队里,所以没有那些津贴。这个叫档案工资,就是说以后她脱离了中心到其他事业单位去以后,其他单位给她的工资应该不低于这个数字。”
档案工资,实际工资,这些具有时代特色的名词只会产生在像邹春兰这一代夹缝运动员。她们是多么生不逢时,若她们早生十年,则她们退役后的问题根本不用考虑,国家早已经为他们解决了;若她们晚生十年,她们当运动员时的收入,乃至奖金,即使不能保证退役以后衣食无忧,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举步维艰。她们就生在一个如此尴尬的时代,她们突然被推上市场的大潮的时候,才蓦然发现,她们却连一根划水的桨都没有。
昔日全国冠军,今日搓澡女工,这种身份落差,邹春兰早已经处之泰然,现在最让她痛苦的一是生活的窘迫,二是作为一个36岁的女人,她至今还没能当母亲。现在的邹春兰,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对着镜子拔胡子,每天冒出来的黑黑的胡茬子,低沉的嗓音,突出来的喉结,这些男生特征让她具有强烈的自卑感。究其原因,邹春兰认为是当初教练让她们吃药才变成这样的。
已婚多年,邹春兰至今没有生育,所以对于孩子的话题,她特别敏感。在闲聊中,记者无意中提到和她同样生活窘迫的当年马家军的一名队员已经生下第二胎的时候,她竟然两眼发直,幽幽说道:“她怎么不送一个给我呢!”
我现在很差,但我不会乱说什么
即使是对生活差点绝望,即使对当初的分配极有意见,即使觉得有众多不公,但是邹春兰的语调始终平静,她甚至和火气甚足的丈夫老周在记者面前争吵起来。
第一次争吵来得猝不及防。记者问邹春兰:“现在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练举重?”老周先替邹春兰回答了:“能不后悔吗?这样的情况能不后悔吗?”但是邹春兰却说:“没有,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就是热爱举重。”“都这样了,你还爱举重,你这不是瞎扯吗?”邹春兰却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喜欢,怎么啦?难道你还要我说假话啊!”——老周似乎很难理解邹春兰对于举重的感情,那曾经是邹春兰生活的全部。
争吵的话题是关于治病的事情,当记者问到八万块钱够不够用的时候,老周回答:“当然不够用,去一趟上海得花多少钱啊!”邹春兰马上打断了老周的说话:“我什么时候去过上海啊,你不知道你不要在这里瞎说,你这不是造谣吗?”老周欲言又止,也许是顾及妻子的颜面,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接下来又是一次争吵,老周说着说着,火气越来越大:“你们就应该好好写,把他们这些黑暗的东西全写出去,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话题再次被邹春兰打断:“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你别在这待着了,你到里边去吧。”邹春兰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重,用词也极不文明,没有给丈夫留下丝毫面子。“我这个人不说假话,是什么我就说什么,我不会因为现在这样我就会乱说些什么。”
晚上快八点的时候,记者和邹春兰去吃晚饭,余怒未消的老周没有前去:“我已经吃过了。”走出浴池大门的时候,邹春兰往里面看了一眼,突然说:“老周,他也不容易啊!他哪里吃过什么饭了,我刚才剩下的馒头,他还没有动过一口呢!”
说这话的时候,邹春兰眼睛发红,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算命先生说我不吃皇粮
这顿晚饭的后半段,邹春兰突然心事重重,因为从记者的口中,她了解到很多她以前并不了解的事情。很多运动员退役以后生活艰难的事情她也略知一二,譬如说才力,同样是练举重,同样是退役后穷困潦倒,不同的是,才力早已经魂归天国,彻底话别了人世间的荣辱喜哀。
“想到才力的事情,自己心里也挺难受的。他的年纪跟我也差不多,练的项目也一样,你说,我们练举重的怎么这么难呢!练的时候那么辛苦。”邹春兰张开她的手,“以前手上都是老茧,当了搓澡工以后,老茧都搓没了!”
但是,当以前叱咤风云的马家军的余部同样也穷困潦倒的信息一点一点传到她耳里的时候,她变得越来越沉默,不停地用筷子搅着杯子里的茶水,半晌才冒出一句话来:“你是说,像我这样的情况很多很多?我的问题是很难解决的?”
虽然不忍心打击邹春兰的情绪,但是记者还是忍不住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觉得你还是作好两手准备为好。体育局这边当然要去找,可是不是已经有热心人愿意给你提供工作机会,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呢?”“我已经36岁了,也不年轻了,现在叫我到别的地方去工作也不太现实,在长春的工作呢,跟现在也差不多,可能就是舒服一点。还是希望体育局能帮我解决吧。”
走的时候,又开始下雪,邹春兰开始追问马家军队员的详细事情,当问及李颖的死因可能跟迷信有关的时候,她愣了:“我这个人也挺迷信的,我也经常找算命先生去算命。”“那算得怎么样?”“有好有不好。”
一个算命先生说,邹春兰今生都“不吃皇粮”,而另一个算命先生却说,邹春兰的问题会在七月份解决,“你信哪一个?”
“也许是前一个吧。”邹春兰说,“你今天说得我都有点绝望了。”其时为3月27日晚上九点,邹春兰的心情如天气一般阴冷,但她决定无论如何,第二天都要去体育局一趟。在她心目中,如果能回到体育局方面工作,就是一份“吃皇粮”的工作。
后记
第二天发生的事情,就是开头发生的一幕(见B13版),邹春兰终于等到了“好消息”。在等待中,邹春兰又开始了她的搓澡工作。
邹春兰问题的解决方式又开始遵循着固有的轨迹发展——媒体报道,然后是领导重视,热心人帮助,邹春兰的人生面临着一线转机。但让人嗟叹的是,不知道还有多少不被人所知的邹春兰依旧在生活的困境中挣扎。
在体育局满意而归的邹春兰回到浴池以后又接到了几个电话,都是采访的,邹春兰又开始慢慢诉说自己的经历,她的用词一直很谨慎,尤其是那些关于体育局的问题。她不希望节外生枝,她希望,自己的愿望能平平稳稳地实现。前一天火气很足的老周也平静了很多,他坐在浴池的休息区里,和他的工友们摆起了扑克牌。“老周啊,以后的日子你就好过多了啊!”老周还是摇摇头:“说是这么说,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在周三晚上,记者打电话与邹春兰道别,离体育局的“好答复”已经过去了一天,但是体育局方面还没有联系邹春兰。邹春兰打算今天再次到体育局看有什么样的答复。她已经决定无论明天结果如何,都将尽快踏上北京的旅途,在治好病以后再作打算。同时,她说,广东潮州方面已经有人邀请她过去当教练,她的语气颇为心动:“现在我已经作好了两手准备。也许真的有可能我会去广东,也有可能去北京,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好心人的。” (责任编辑:钱塘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