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日本大阪世界田径锦标赛，2008北京奥运会……在刘翔为国人带来一次又一次美好憧憬，注入一剂又一剂强心剂时，沉浸在欢乐中的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什么！
马俊仁、王军霞、邢慧娜(邢慧娜新闻,邢慧娜说吧)、孙英杰，这些曾经振国人、撼洋人的名字为孱弱的中国田径带来过多么温暖的“第一春”。
王晓荃 张蕾 李岩
我们相信，十余年来，肉体正在解构精神，苦难正在解构荣耀，矛盾正在解构大局，在女子中长跑伟大传奇的尽头，是一条凋敝的公路。晚饭吃得很快，王军霞和她的姐妹们心怀默契，纷纷离开餐厅，向二楼一间办公室走去。她们并不知道，这天（1994年12月12日），正是中国女子中长跑神话衰败的开始。
在1993年的七运会上，马俊仁的身份还只是辽宁体院一名教学干部，藉藉无名，但由他领导的“体院田径队女子中长跑小组”，却拿到12金，领奖台出现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分挂金银铜牌的奇观。当时的《中国体育报》记者邓学政笔锋一抖，立下“马家军”名头。而这个名头在当年5月的东亚运动会和8月的世锦赛上，被渲染到极致。
当时的美联社，在发文介绍曲云霞、王军霞、刘东连夺斯图加特世锦赛3000米、10000米、1500米三枚金牌后，赞唱这是“田径史上令人震惊的奇迹”。在缭绕而寂寞的烟雾中，马俊仁看到老队员刘丽重新走了回来。但来自她的解释也许更让人伤心———“马指导，我的身体是真的垮了，浑身都是伤，内脏都是病。不管你怎么说，我实在不能再干下去了。为了我的爸爸妈妈，马指导，对不起你，咱们再见了。”哭着转身并关门而去的刘丽，似乎在佐证伤病就是她们离开的理由。但马俊仁绝不这样认为。据《马家军调查》一书记载，老马左想右想，认为症结在于钱的问题。
说到“钱”，一是“三车杀四士”，斯图加特人好心弄过来的三辆奔驰车，让马俊仁和三个金牌弟子很难分配；二是队员认为比赛奖金分得过少，答应给男队分房子却没有给女队队员任何承诺。
马俊仁认为这是“兵变”的核心原因。
王军霞追忆逃离马家军
13年后的7月17日，北京，天很热，王军霞已是34岁的人了。
她慷慨陈词，反对“为钱而走”的说法。出走那天，她就说：“要说钱，有就有，没有就算了，我们也不是单纯为了向你要钱。要是还有大伙儿的钱，你该给我的一份儿，就给我留着，到时候通知一声我可以过来拿一下。也说不定我捐献给组里，为咱田径事业培养下一代。我们那次退役绝不是为了钱。”
但不为钱又为了什么？
在“出逃”当日，王军霞曾在自己的日记中如此表述：当时，每个人虽然有着终于逃脱的兴奋，但更多的是留恋和悲哀，大家不停地说着：“马导如果多少给我们一丁点儿爱心，我们也不会离开他！我们更不愿放弃大家多年来辛辛苦苦创下的事业……”
但对这个结论，《马家军调查》一书的作者赵瑜并不认同。曾亲历此事的他，认为经济原因是导火索，深层原因则是队员不想再吃兴奋剂了，“因为吃兴奋剂，她们这里（指指鼻子和嘴中间的区域），包括喉结，都有显现了，对她们找男朋友也很有影响。”但王军霞又反过来不承认赵瑜这个说法，她同时给出了一个让局面更加扑朔迷离的出走理由———
“1994年11月时我们去日本的友好省（注：应指辽宁省的日本友好县富山县）交流。有一天我从马指导那里惊慌失措地跑出来，直接撞到我们的一个翻译，那一晚我没有在自己的房间睡，我跑到队员的房间去睡。我有过那么一个经历。从那回来以后我就提出离开。”王军霞没有透露更多，只是反复说，这就是她为什么要走的原因。王军霞对记者说：“让大家对我们的社会都有一些美好的想法吧。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觉得我应该而且可以承担一些事情。”这仍然是个说不透的谜。
这个谜底，很多媒体曾探究过，普遍的结论是魔鬼式的训练和非人性化的管理。
对于这种管理模式，王军霞也提供了证词。她说，每次马俊仁训话，她都尽量躲在队友后面，一直躲到他视线看不到的地方。而一位曾在马家军基地训练过的男运动员说，有时他会看见马导拿秒表的表带抽女队员，大声骂人则更是常见。
揭秘马家军散伙前后
1995年下半年的某一天，一辆省委的车将毛德镇送到沈阳田径运动训练大院，在那里的队员宿舍楼，迎接他的是两排十几双运动鞋。这是个哑谜，意思是我们———刘东、王军霞、张林丽……都挂靴了。
从1977年就开始做教练的毛德镇是领命而来的。毛说，是当时的辽宁省副省长张榕明叫他过去的。“我去了就说，这个队伍我不敢接，因为这个队伍有世界纪录、亚洲纪录、全国纪录，而且水平都那么高。我哪敢接呀。但也不行，还是得来。”
为这事情，毛德镇还和夫人在家中阳台大吵一架。夫人的意思是，王军霞你不能带，这个烂摊子你不能接。毛德镇未作过多争辩，只是说：“这是组织交给的任务，不干不行。”
现在，关于马家军的谜语就摆在他面前了，他必须拿钥匙去开。他来到三楼，挨个屋子去找队员们谈话，想了解她们究竟为什么想要离开马俊仁、离开中长跑。但根据毛德镇回忆，这些姑娘当时都躺着睡觉，死活也叫不起来，谁的工作也做不通。
毛德镇不怕受折磨，又连续几天去谈，谈到一定份上，觉得机会来了，他就说：“你们能不能早上起来训练？晚上做工作，咱们再唠，行不行？”她们说行。
就在这种逐步感化中，毛德镇也了解到队员与马俊仁之间的纠葛现实。她们对毛德镇说，“老师，这个钱我们不要了，你就让我们走吧。”这让毛德镇迅速向辽宁省副省长张榕明打报告，陈述了自己的妥善安排意见———第一、（队员）不能流入到社会上去；第二、由于现在的体委不能给安排工作，这些队员又都很年轻，文化知识、社会上的知识都很少，希望能让她们学习。
王晓霞和王媛最终回到了马家军。在她们回去后，毛又专门跟马俊仁打招呼：“不要打她们。”多年后，王军霞对毛德镇这个举动仍然印象深刻，她说：“他经常会说：‘我还是本着这个原则，你们随时随地想要回到马指导那里去，我会随时随地给你送回去。只要你想回去，也不用考虑我的因素；你要是不想回去，我也会尽责任带着你，去完成奥运会。’我就觉得这个老头太好了。”
马俊仁开车拖人训练法
王军霞回不去了，或者说不想回去，是因为马俊仁说过：“你王军霞离了我马俊仁就不行。”王军霞与马俊仁的终极pk，会如何作结？此时的王军霞和毛德镇捆在一条绳上，都必须证明点什么。
毛德镇并不认同马俊仁的训练方式，他这样说：“马俊仁的训练，让历史来评价，是不合格的。按照马俊仁的话说‘你不死就得给我跑’。可人的肌体是有限度的。在一定限度内，他的关节和内脏功能能够承受得了，超过这个限度了，他承受不了，就要出现问题。”
为此，毛德镇还举了一个例子，说自己曾在电视上看到一个画面：“马家军在广西南宁训练。马俊仁骑了个三轮摩托车，曲云霞在身上绑一个黑松紧带，已经是跑不了了，就是躺到沟里去了也要拖好几米远。我觉得这样训练不太科学。”毛德镇还说，早年跟马俊仁开始训练的那些鞍山队员，运动创伤相当严重，已经到了不能再练下去的地步。至于马俊仁是如何在进行完高强度训练后，让队员在最短时间内恢复的，我们也不知道具体谜底。流传在社会上的说法是，老马动用了“中华鳖精”。但我们更相信，这只是一个商业噱头。
四大男队友保护王军霞
但很快，王军霞就发现，毛德镇虽然看起来没有马俊仁那么霸道，但是训练上的严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没在训练场上哭过的女人，被毛德镇硬是练哭了。而毛德镇最终能让王军霞服气，大约也因为他能忍。两人也有闹别扭的时候，但在互相发过脾气后，王军霞都会反思、后悔，“这不是欺负人家老头老实吗？”然后带着眼泪去道歉。关于毛德镇能忍，还有一例。某次训练，王军霞跑完36公里，毛德镇要求她休息到下午三点。但进入兴奋状态的王军霞不到两点半就起来了，还向教练请假出去买东西。毛德镇不准，一是她没有休息充分，肌肉都还是紧张的；二是那时侯王军霞经常会遭到一些无理取闹的人干扰。
就在这一哭一闹之间，可以看出毛德镇和王军霞关系胜似父女。王军霞说：“我之所以会乱发脾气是因为我觉得在他那边能够得到一种依靠，觉得发发脾气他也能承担得了、包容得了。”而毛德镇也分外担心王军霞的安全。在沈阳，王的训练被这样安排：前后左右每一面都有一个男队员，把王军霞和刘东包在里面。毛德镇的解释是：“你不包起来不行，一旦他上来给你捅一刀你不就完了吗？”毛担心，到时候报警都不好使。
1996年王军霞竟错失万米金牌
1996年7月28日，大连沙河口区连华街一栋民宅，毛德镇的夫人、女儿及90岁的老岳母跪在电视机前，流着泪，看王军霞身披国旗笑傲亚特兰大。
毛德镇和王军霞，凭借一己之力，为中国带回一枚奥运会5000米金牌和一枚10000米银牌。那也许是这次中长跑神话的壮美夕阳。这个成绩出乎国家体委领导的意料。之前大家认为，以王军霞的虚弱状态，能拿块奖牌，已是不易。但10000米决赛时的情况出乎毛的预料，王军霞在大概剩800多米时就提前冲刺，最终被里贝罗赶超，输了0.93秒。这一冲刺战术赛后也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毛德镇认为，当时有人在看台上提前喊王军霞冲刺，王军霞误以为是毛的命令，结果过早冲刺而造成体力难以维持。而王军霞的解释却是，提前冲刺才保住了第二，否则结果会更糟。
千万转会费逼王军霞退役
亚特兰大奥运会上，“东方神鹿”荣耀挥洒，但这，却是绝唱。
王军霞本有意去国外训练，以避开国内可能受到的干扰，但毛德镇出于种种考虑予以拒绝。当时他的考虑是，不能跟大连市、辽宁省那边闹得太僵，毕竟“我还要靠工资吃饭，我又不会做生意”；另外，如果去国外，他可能会因为经济压力而不得不带外国运动员，这是传统的他所不能接受的。
王军霞差不多就此退役。曾有消息说，辽宁体委放话：王军霞要离开辽宁，需付1000万元“转会费”。由于奥运金牌也计入全运会，故若王转投他省，恐会引起省际间的纠纷。况且辽宁的要价本身就没有多少诚意。故，王军霞不正式宣布退役，不了了之，亦是退役之一种。而毛德镇也在1997年从大连体校退休，辗转到广东伟伦体育运动学校执教。宿舍楼一层12间，他的房间隔壁就是传达室。“有一天晚上，2点26分，一块大石头砸在我的铝合金拉窗上，砸了那么大一个大坑。”毛德镇边比划边说。是他多心了，还是恩怨仍在继续？
2000年前后，毛德镇和马俊仁闹出一桩全国瞩目的队员纠纷。据毛德镇说，这名叫李竞男的队员，本来只是个连三级运动员都不是的中学生，但身体素质很好，性格倔强，跟王军霞很像，“只要她能拿到奥运会的入场券，我保证她拿前三名。”接下来的纠纷，毛德镇如是说———
李竞男先由他带到广东注册，但后来被马俊仁挖走。从此，李竞男的归属问题就一直纷纷扰扰，直到2003年参加全国室内田径锦标赛、夺得1500米冠军时，她还是“个人身份”。李竞男的纠纷彻底伤了他的心，本来他打算在2008年奥运会上再造一个“王军霞”的。转投辽宁后的李竞男还曾指毛给她服用兴奋剂，后来经过血检、尿检的A、B瓶检测，证明此事为子虚乌有。毛德镇承认是给她吃了药，但“那是21金维他，补充微量元素的。”
2000年，备战悉尼奥运会的马家军遭禁药风波，李竞男也卷入其中。据毛说，离开广东后，李竞男曾跟他表示过回来的意愿，但他不再接受。“我去当乞丐，也不会教你这样的运动员了。”
马俊仁之后，更多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中长跑教练是王德显，他一度被视为神话复兴的希望。作为火车头体协教练，他曾培养出栗娟、黎叶梅、艾冬梅、孙英杰等著名选手，并带领邢慧娜夺得雅典奥运会冠军。
这个人同样来自白山黑水的东北，自称优势在于多吃苦、多练、多动脑子。2003年一次大赛前，邢慧娜在高原训练的最后关头身体达到极限，再上强度就有可能出现伤病，但大赛在即，又不可能就此结束训练计划。结果王德显专门从五大连池拉了一车冷泉，为了保证矿物质，甚至连泉池底下的泥浆一并运到多巴，光运费就花了七八万。王德显还有一个秘诀是中草药。据队内人士透露，“小到控制队员的感冒发烧，大到调整训练和比赛状态、调养伤病，王指导都有相应的药方。虫草、蜂蜜、野山参……王德显的药材种类很多。有一次他专门派我到西宁给孙英杰买药，一份鹿胎就三万多。”
但王德显的神话在2005年十运会时被彻底击碎。孙英杰的尿瓶子出了问题，王德显被终身禁赛。而这也导致孙英杰家人“反戈一击”。事情最初见诸报端，标题是“260万奖金变成10万———谁动了孙英杰的钱包”。孙父孙凤友当时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孙英杰当运动员这么多年，一共给家里只有10多万元钱，而且我女儿本人手里也没有什么积蓄。”在采访记者的帮忙下，孙凤友核算了孙英杰自2000年获北京马拉松赛亚军后所应得的奖金收入，总计达到260万元。
孙英杰的事鼓励了已经退役的运动员艾冬梅、郭萍、李娟。她们一纸诉状，以“侵占财产”的罪名将王德显告到北京市海淀区法院。
谁为中国田径冲击2008
王德显事件还有一连锁反应，就是体育总局田管中心眉头紧锁。
早在2002年，田协就开始筹划2008年奥运会中长跑，并搭建了以王德显、胡荣为框架的教练体系。前者带孙英杰、邢慧娜那些顶尖高手，而后者负责年轻队员的培养。“可最后，胡荣那组的年轻队员没上来。孙英杰这边又出了问题，导致教练的问题很难办。”田管中心国管部主任胡新民很无奈。这个框架被冲毁了。而因为王德显终身禁赛，奥运冠军邢慧娜状态也下降，目前在国外训练的她，水土不服。
田协要找的是一名能延续传统的教练。山东教练尹延勤的优势是和邢慧娜熟悉，很容易磨合，但不少人又认为，尹的训练想法和思路不能令人满意，他还没达到奥运备战这样的一个高度；胡荣多年带队，但未出成绩。邢慧娜焦急地等待一名教练，但这两位教头不敢接招。从2005年春节至今，田管中心也尚未对新一代国家队中长跑教练做出正式任命。
邢慧娜是烫手山芋，田管中心已经把她定为女子中长跑唯一的奥运希望，但她已经没有必胜的把握。2005年赫尔辛基世锦赛，邢慧娜在10000米和5000米的比赛中还曾拿到第四与第五。但2007年她唯一一次亮相，是在全国田径特许赛北京赛区比赛上，5000米跑成绩是15分36秒94，这样的成绩离世锦赛B标还差12秒。在行内人看来，这个成绩“不值一提”。
2007年10月，孙英杰将结束两年的禁期。几个月来，孙英杰一直跟随火车头队的陶绍明训练。但据目前了解到的情况，即便复出，孙的状态已难复当年之勇。而至于刚在伦敦马拉松赛上夺冠的周春秀，田管中心副主任冯树勇也持忧虑态度：“现在把周春秀称为夺金点还有点早，只能说她有希望去参与竞争。”女子5000米这个中国田径曾经的强项，如今已经落魄到“国中无人，朝中无将”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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