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年后,年过五十的徐星回忆起帮助过自己的大哥,觉得一天也不能再等了,通过青岛的朋友打听老王依然在原址居住,便赶到了青岛。
六十一岁的王太和依然栖身在他那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套间里。这是个四合院性质的二楼,但住着几户人家,属于王太和的,只有那二十平方米。
我知道老王这个人,是从一个朋友的博客上,在博客里,朋友贴出了自己写给老王的信。
王大哥:三十七年前,你在青岛海边救助了一个流浪孩子,后来这个孩子长大了,他继续流浪了很多很多地方,现在这个当年的流浪孩子已经渐渐变成了一个流浪老头。不管到哪儿,每个海边都能让他回想起你,和你那寒酸破旧但是温暖的小屋,还有竖立在小屋门后的那一堆武术器械,在这小屋里度过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因为尽管他后来他走遍了世界各地,但却再也没能吃到那么好吃的豆腐脑。这个流浪孩子就是我,三十七年以来,每当我回想起你的时候,都会有一种感动,有一种歉疚,三十七年来,我不敢来见你,因为至今我仍没混出个头脸来,无所报答,只有这本在路上写的书三十七年后,老王跟我说起这个他曾经帮助过的人,还叫他徐鹏鹏。徐鹏鹏那年十四岁,带着一个朋友给他的二十斤全国粮票换来的四块五毛钱,离开了因为“反动老子”的落难而不像家的家,到了青岛。十多天后,他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
我在青岛流浪讨饭已经十多天了,我在找机会离开青岛去大连我在公园的长椅上面向大海睡了好几天,尽管是盛夏天气,但四点多钟的时候海水涨潮时我还是被冻醒了,我抱着胳膊蜷缩成一团,听着海潮发呆。老王是练武术的。他说,他的师傅是一个叫吕可有的人。吕可有是个老北大的学生,曾经师从形意拳大家尚云祥。1967年,吕可有从北京被发落到青岛,很倒了几次霉。王太和说:“我不过想办法让他少受了点罪。”就这样,吕可有开始教授王太和形意拳。那年,王太和二十一岁,刚刚参加工作不久,是一个机械工。
这时他来了,扛着一堆刀枪剑戟,把器械放在沙滩上,一样一样地练,一会儿就练出了一身大汗。多年来,他单枪匹马和海潮搏斗,不知疲倦,他五短身材,肌肉发达身强力壮,一会儿刀一会儿棍一会儿剑,一会儿伸出拳头对着大海摆弄出各种优美的造型,后来我知道那叫形意拳。
酒馆里,我问老王:“那时,像徐鹏鹏这样的人很多啊,为什么你单单对他那么好?”
那一年,老王二十四岁,徐鹏鹏十四岁,而生在东北的我四岁。我的记忆里,逃荒的人比比皆是。民风淳朴的地方,会有人给这些人一些帮助,而普遍的贫困使这样的帮助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我一看他就像个落难的,不是逃荒的。逃荒的最多帮他一顿吃的,太多了,也帮不过来。”老王嘿嘿笑着,虽然皱纹已经遍布他的眼角,但常年的习武生活让他看起来依然健壮,比实际年龄显得小了不少。
估计是我先搭讪了,因为他看起来表情沉稳,有种见多识广的沉默寡言,此时此刻,偌大的海滩只有我们两个人,再过一会儿阳光弥漫开来,安详渐渐消失,海滩上马上就会人山人海,这番每日饥寒交迫的浪漫听潮就会结束,我就会开始新的一天的鸟儿一样的觅食。他听完我现场编造的、一句实话也没有的故事,没有丝毫的好奇,只是面无表情地说“跟我走吧”。
然后,是徐鹏鹏信中写到的豆腐脑“吃吧。”他说山东味儿的普通话,面无表情,一如我一个多小时前在海边儿鲁迅公园初识他一样。我们一人一勺就着饭盒喝完了豆腐脑,我吃了六个馅饼,他吃了两个,这是值得我一生珍藏在记忆中的美味,估计这辈子到死以前我再也不会吃到这么好吃的豆腐脑和馅饼了。
几天后,徐鹏鹏留给老王一个北京的假地址,老王上午请了半天假,送徐鹏鹏去大港客运码头,花了五块钱给徐鹏鹏买了一张到大连的统舱船票,又塞了五块钱让他留在路上用。“那个时候你一个月赚多少钱?”
我跟老王一共喝了七瓶啤酒,说的话差不多也能装一船了,老王的眼神已经有点迷离。
老王说,他二级工的工资拿了几十年,三十块钱出头。但徐鹏鹏回忆当年的心情是说:“我那时心里没有一丝感激,因为几年的流浪路上,我早已习惯了这般无耻。”后来,徐鹏鹏成为了一个他所谓的莫名其妙的作家,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一篇题为《无主题变奏》的小说名动天下。这个时候,他的名字叫徐星。
三十七年后,年过五十的徐星回忆起帮助过自己的大哥,觉得一天也不能再等了,通过青岛的朋友打听到老王依然在原址居住,便赶到了青岛。
我找到××路××号的时候,下午四点钟,他不在家,邻居说是去买菜了,我坐在他小屋门口可以俯瞰大门口的台阶上等,半个多小时后,他回来了,戴着个棒球帽子,我注视着他从楼梯上走上来,步态有些踉跄,他眼角皱纹密布,眼神有些模糊,我的江湖大哥他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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