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王建中 整理/弓客
编者:此文的第一部分“义兄崔有成”(又名“崔有成拳学初探”已在《武魂》杂志2009年第10、11、12期连载刊出。现刊出本文第二部分,文章是否有趣,自有读者评说,不赘。
我生于1955年,是杂耍、中医的家庭,四岁开始练功,钻圈、大顶、学小丑。练功得挨打,父亲用烟袋杆一般粗的藤条棍打我,别看细,由于藤条有韧劲,打上去火烧火燎的,随便一下,就钻心的痛。
父亲下手狠,训练小孩就跟训练小动物似的,也没法讲理,就是打。现在回想,我这辈子为什么迷恋练武啊?觉得是因为从小练功练习惯了。我痴迷于这一艺,幼年理解不了,反正每天出一身汗,就觉得活得有意思。
过去讲“艺不压身”,多会总是好,人人有这意识。比如打算盘,过去的掌柜手里没有算盘,也空着练指法,叫“剥皮”。打算盘也是一技之长,凭这个就能有饭吃。
我八岁练少林拳,功夫没忘,天一黑就练。长成小伙子了,我在酒仙桥遇上一个练尹派八卦的师父,叫郑三。尹派是八卦掌祖师董海川大徒弟尹福所传,尹福在八国联军进北京、皇族西逃的路上是光绪皇帝的贴身侍卫。
尹派简洁,就是八个式子来回转。尹派的掌法叫牛舌掌,大拇指不是撑起来的,而是内扣,如牛舌一般,其中有内在的理法。有人说,尹福的手受过伤,大拇指筋断了,所以耷拉着——这是外行人的异想天开。
学了一段时间尹派,有个在附近练小洪拳的人,跟我处得来,推荐我去学程派八卦,说:“你知道东单有个八卦张么?”
八卦张叫张国胜。我早知道他的大名了,他练的是程派八卦,程庭华是董海川的另一个有名的徒弟,他为人好侠仗义,一辈子广交朋友、广收徒弟,清末时八卦掌在民间推广,他居功不小。
尹派是掰脚,回转时,前脚尖往外掰。程派则是扣步,回转时,前脚尖向内扣。尹派就是八个式子,程派有六十四手、七十二绝招、游身掌等项目,还有许多兵器。程派比尹派丰富,越简单的越吃功夫,约丰富的越引人兴趣,这是程派门庭广于尹派的缘故吧。
七八十年代,京城最火的是八卦掌,高子英是程派的第一把交椅,徒子徒孙众多,张国胜便是他的徒弟。张国胜在东单公园的场子,算是首屈一指,有“八卦张”的大名。
我到了东单公园,见练功的人山人海,练什么拳的都有。八卦张的场子占地大,徒弟一个人围着一棵树转。
练小洪拳的朋友给我当介绍人,是自高奋勇,向我显摆有关系有面子,其实跟张国胜也是间接关系,根本不熟。说的时候,他是把我震住了,但到了人家的场子,他就尴尬了。
他提了几个认识的人,张国胜听了,那反应是说客气不客气,说冷淡不冷淡。张国胜没说不收我,但也不理我们,他的徒弟们更不理睬我们。
我知道小洪拳的朋友指望不上了,我是真喜欢,想学就得靠自己了。
别人给你尴尬,自己不能尴尬。我就在张国胜场子的外围找了棵树,开始转圈,转的是尹派的,边转边看,看熟了他们程派的式子,也照猫画虎地转程派的。
我起得早,早晨四点就到了东单公园,翻铁栅栏进去。每天张国胜来了,都看到我比他还早。几个月过后,我成了场子里的熟人,一天张国胜走过来问:“你多大了?”问我岁数,这就是要开始指点了。
我老实说了,心中暗喜,苦心没白费。晾着不理我,我揣摸,是他看我能否坚持,在测我的恒心。
当年老一辈武术名人都去东单公园,师父的场子人多,别的场子人练完了,也爱到师父的场子边观看。师父说:“一块练吧。”他们下场子练,大伙就鼓掌。他们说:“张师父特别仁义。”我们练得起劲,觉得在师父的场子里痛快。
老前辈来了,给我们说说,临走的时候,师兄弟们身上带钱的,就拿出来,也就是块八毛的,凑出好几块,由师兄交给老前辈。不是学费也不是好处费,就是晚辈向长辈孝敬的意思。师父的场子人气旺,老前辈们来的多,我们也饱长见闻。
师父是个喜欢徒弟的人,我们跟师父私情重。他节假日还带我们这拨徒弟出去玩,一次在颐和园,表演过“水上漂”。我们在颐和园租了条船,都穿了泳衣,颐和园水浅,深了也就到胸口,我们站在水里,用手托在水面上,一字排开,从船边排出去,师父从船头走我们的手,在水面上能走出五六步。
八卦操掌要砍树,我砍树砍得手掌是黑的,师父的手掌也是黑的。师父的“铁背靠山”厉害,后背稍发力,靠一下墙,房梁上的尘土都下来。我练后背撞树,开始练,一撞上,就震得头晕。后来,王家大院中有几棵树便是我靠死的。
师父不狭隘,不阻碍我们学别门的东西,反而希望我们得东西越多越好。他还主动带我们去求艺。他知道河北农村有一人会轻功,想让我们得此艺,带我们一伙人长途跋涉去了河北。
访到那位高人,见他家的院子几步便是一个深坑,估计是夜里秘练轻功用的。师父表明来意,此人不愿教,为了不让我们白跑一趟,给师父面子,就给表演了一下。起码,师父让我们长见闻的愿望,他满足了。
我亲眼所见,他一下便窜上了房梁,在房梁到房顶的那么窄的空间里,作了个移身,灵活如猫,从另一侧跃下。落地时轻盈极了,鸟归巢一般,好像有一对无形的翅膀在兜着风,脚尖一点,就着地了。
没学到此艺,遗憾了,此人现在应过世了,不知他的艺有没有传下来?
回来的路上,师父说,现在的高楼大厦墙面笔直,老北京的城墙不是直的,下一层砖会比上一层的砖往外错一点,凭着这点斜度,脚尖能点上力,所以练了轻功,可以在城墙面上走,旧时代,有越城而入本领的人并不罕有。
有个练硬气功的老米(化名),名气大,师父还安排我们师兄弟五六人跟他学过一段。一去,老米先给我们表演了“板上钉钉”,以镇住我们。
他把个大长钉子,钉帽抵在掌心,往木板上一拍,就钉进去了。我们都看傻了,觉得这力度拍下去,钉子没钉进木板,更可能反过来,钉进手掌。
他也不讲解,说:“先练这个,练吧。”
怎么练啊?我们天天练,手上根本不敢使劲,练了许多天,死活钉不进去,因为不能放胆,总担心钉不进木头,倒把手心捅破了。
老米不教原理,埋怨我们不用功,一幅有绝活在身的高傲姿态,我们都感到有心理压力。一天,我们喝了很多酒,趁着醉劲,大伙相互合计,大不了不就手心拍出个洞么?
我们放胆一拍,竟然把钉子拍进木头了。原来看着吓人,其实简单,没什么技巧,就是胆子,要点是不能犹豫。
我们突破了“板上钉钉”,老米又露绝活儿,表演了“隔空击物”,点着一排蜡烛,隔着一米多远,一掌发出,想让哪根蜡烛灭,哪根就灭。我们虽看了一惊,但有了上次的经验,也没有太惊讶。
老米让他儿子教,老米儿子说了一堆内气运行的玄理,说蜡烛是掌上发气灭的,得苦练三年,养气、调气之后,才能发气,威严地督促我们练。我们知道,照他的话作,一定练不出来。
我们就自己研究,经过多次试验,发现不是气,就是风,只要找好速度和角度,一掌挥出,掌面、袖子带的风,足够让蜡烛灭了。老米儿子见我们很快达到了“想让哪根灭,哪根准灭”的水平,就不教了。
老米还教了“头断铁板”,拿生铁铁板往脑门上一拍,铁板就断成两半了。又是一大套养气、调气的理论,说得振振有词。
我们就仔细观察老米的动作,经过试验,又总结出来了。其中技巧,一是额头需练出一定硬度,二是铁板拍上去时,得保证角度平,不能倾斜。再者,铁板是生铁,不能是熟铁,生铁比较脆。
这次总结得快,因为正赶上出了一档事故,让我们看出了破绽。会头断铁板的不单是老米一个人,有一个卖艺的刚表演完拳脚,一时兴起,没有歇,立刻表演头断铁板,结果一拍,拍了个头破血流。
他现眼,因为刚练完拳,身体还激动着呢,手没恢复正常,握铁板失去了感觉,拿不准角度。此人从自不玩硬气功,因为当中出丑一次,观众口碑一坏,就吃不了这碗饭了。
我跟师父说:“没东西,不去了。”师父就让我们回来了。
王芗斋说硬气功里面有技巧,是一种表演。王老能这么说,说明他知道其中底细。后来,八十年代流行散打,这位硬气功老米就办了个散打班,教散打了。
听到这消息,我很惊讶,寻思老米虽然是个老江湖,但他在拳上没造诣,怎么能教散打?
正好有一个我认识的小伙子去学了,很快退学了。我问怎么不学了?他说去了半个月,挨了半个月打。
老米散打班的口号是“想学打人,先学挨打”,小伙子没学到什么技巧,每天去,就是班里的老学员冲上来一顿打,他信服那个口号,咬牙坚持,最后实在被打得受不了,便退学了。
他这经历,更验证我了的推测——老米不会散打。虽然不会,但凭江湖技巧,他也能把散打班办下去。老米早年一根扁担两个筐,前挑儿子、后挑闺女——如此走的江湖,可想江湖经验有多深!
散打风行,他找了个口号,用教挨打的办法招了一批想学又不懂人,一度散打班还办得很红火。
对那个被打得退学的小伙子,我教了他一个技巧:当对方猛冲过来时,你的腿就用上了,让他过来,一抬腿蹬出去,能给对方重击。
小伙子跟我学了半年。他学别的一般,学这个特别灵。半年后,他找到老米班上那些打他的老学员,把他们都打败了,说:“我没学挨打,我学的是打人!”
一下扬眉吐气了。
我教他这一脚,有意识训练,抬腿就是这个,你要老想打人一个熊猫眼,之后准是。这一脚在八卦掌叫蹬脚,在大成拳叫穿心脚。其实各家的东西,都有相通之理,其中复杂深奥的,可能你在实战时还用不上。练的好,永远不如用的好。
师父鼓励我们广学博采,我自己更是好学。我总觉得别人有好处,既然认为好,就不要顾脸面了,去请教吧。我是什么人都接触,谁的场子都去观摩,我站在场外,不留声色,别人以为我只是个观众。
人没防备心时,就容易露东西,我看得仔细,留一点,我就学到一点。不但练武术的,我是连硬气功、杂技的场子都看,看了扔下个块八毛的。
一次,在翠微路上遇到个卖艺的,他把几个小碗扣在地上,在碗底上走,自称是轻功,练完了,拿起碗向围观的人要钱。我那时的一身打扮,看着就是个练武术的,他发现了我,就叫:“师兄,你来了!”然后向别人宣布:“这是我的同门师兄弟,今天特意来给我捧场子!”
我还奇怪呢,我不认识他啊。这是走江湖的技巧,见我是练武的,怕我砸他的场子,说我是他师兄,我就不好意思砸了。他表演的时候,还拿我做话题,跟观众说了好多话,表演完了,他先冲我要钱,既然是师兄,就不能给少了,我给了五块。
他大喊:“师兄给钱了!”去找别人要,别人也不好意思不给,纷纷掏钱。对这个卖艺的,我每次回想,自己都乐,觉得他反应真快。
看到别人的掌能切砖,师父说:“你赶上了,也能切。”赶上,指的是通过反复练习,找到角度和发力的巧劲。我四处捡砖头练,一次切开了,日后就都能切开了。
我练功不惜力,为了练抗打能力,我先用竹板抽自己,痛得不能忍受,就给竹板包上了布,练多了,去掉布,也不痛了。后来我用木棍、用铁棍打自己,头一磕,铁棍就断了。一是铁棍得是生铁,生铁脆,二是得天天练,不练,找不准那个巧劲。
我还练过用铁丝绑在脖子上,脖子一绷,铁丝就断了。别人看起来,觉得不可思议,我觉得没意思,因为有技巧,关键在把铁丝绑在脖子上时,将铁丝拧住这一下,要拧得铁丝将将断。
我觉得这种表演性的技巧没意思,还是喜欢能实战的功夫,比如练八卦的托天掌,我就愿意一圈一圈地走下去,走多久我也不烦。托天掌练久了,肩窝会出一个凹点,师父说功夫深的人,肩窝能放上鸡蛋。
有人练托天掌走圈,手里会托半块砖头,不要小看这半砖头。许多人走不了几步,就走不下去了。我喜欢练的是这种功夫。
招术这东西,学了也就学了,不练也就没了。我学过八卦掌那么多招法,慢慢就放弃了,唯一没放弃的是定势八掌。这八个式子出功夫,我身体不舒服、心情不好时,就转这八掌,简简单单的,却真能调理人,走几圈,便觉得气足了、顺了。
要论真的硬功,东单公园有个于疯子,不是真疯,装疯卖傻。他练梅花拳,围观的人一多,他就发疯,嚷嚷着要人打他。你打不痛他,他还跟你急,骂你。他的硬功不是障眼法,在搏击时能用上。
还有个练三皇炮锤的小于子,身手利索,发力干脆。两人不合,见面总打,我们说是“二于争霸”。一次两人打完架,于疯子到公安局把小于子告了,说他殴打自己,小于子被拘留了。
小于子关在拘留所里,能有好气么?怒气冲天,骂于疯子不仗义,怎么来这手?他拘留期结束,从局子里出来,家都没回,直接去了于疯子家。
路上有熟人碰见,一看那架势,肯定要大打,连忙找到师父这,说:“张师父,就您能镇得住二于了。”我们赶到于疯子家时,院子里的水缸都打裂了,两人都用上了最狠的。
师父上前,把两人按下来了,之后好说歹说,两人都给师父面子,不打了。师父说:“都是东单一块堆儿的,平时闹闹就完了,哪能动真格的呢?别讲谁对谁错,你俩都不对。”
早晨一块锻炼,也是份情谊。老北京人,认情谊。
不久,于疯子死了。论打,于疯子打不过小于子,但于疯子确有硬功,小于子打不伤他,不知是被什么人打伤的,还是自己生病了。师父带我们去看他,见人躺在家里瘦成了一把骨头。
有传闻说他在公园习惯性地叫嚣让人打他,一个谁也不认识的老头来了,给了他一拳两脚,他当时没事,但从此不舒服了。我们看了他一次,几个月后人就没了。
师父在东单教八卦掌,本来教的真东西就多,还特意让我去家里,给我吃小灶。他还安排了一个人教我,我管此人叫石大爷。
高家是程派八卦嫡传,石大爷是高子英父亲的徒弟,跟高子英是师兄弟,他自己不收徒弟,帮高子英整理拳谱。高子英信任他,将八卦门的一些绝秘东西交给他保管,不用担心会传到高家之外的旁枝去。
他跟师父张国胜私交好,按辈份是师爷一辈,所以我叫石大爷。他喜欢我,把高子英托付给他的东西透露了不少给我,但嘱咐人前不要练,这些东西师父也不知道。
高子英闻名于世的,是他的六十四手、七十二绝招。六十四手跟形意拳似的,是直着打的,七十二绝招不是套路,是实战散手。
高子英有时会带徒弟来东单的场子练,他的徒弟是我们师父一辈的,我们看了,都要鼓掌。师父让我也练练,给师爷看,我就把石大爷教我的揉到一起,打了一套掌法。
师父一看愣了,高子英看出来是自己私练的东西,追问师父:“是你教的么?”师父回答:“我没教,他自己创的。”高子英说:“他将来行。”
高子英后来搞清了是石大爷教的,也没追究。
师兄弟到师父家聚会,我不到,不开饭。我结婚的时候,师父带着我所有师兄弟都来了,这是隆重待我。我遇上困难,师父都是往前冲。当初盖房子,师父一句话,师兄弟都要来帮忙,谁有空谁就来干活,都给我凑钱。
师父对我真心,我也对他忠心。师爷高子英到师父的场子来,见到入眼的,就叫到自己的场子开小灶,有人借机就此往上高攀了辈份,这样的机会我也碰上过,但我绝不这么做,不长这个辈份,师父因此看重我。
后来,师父向我传过高子英对我的一个评价:“有的人练得再好,也是打手,建中日后能是个武术家。”这评价太高了,我听着又惶恐又高兴,师父很得意。
高子英过八十大寿的时候,师父带我去拜寿,郑重介绍:“这是我器重的徒弟。”高子英记着我,点头表示认可,说:“看你能不能坚持了。”
我很珍惜跟师父的感情,师父退休后,在家门口开了个水果摊,让我一块做,我只帮忙,不合股。那时我开始做生意了,看多了亲戚朋友因为钱闹掰了的事,怕有经济问题处理不好,伤了师徒感情。
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社会上有打群架的风气,我在单位本是个先进生产者,也迷上了打群架。单位有保卫科,保卫科同志见了我,就让汇报近况,我这个先进生产者成了一号人物,自己也觉得别扭。
保卫科还找师父审查,因为我名声在外,都说我用八卦掌打群架。
练武术的本来就容易招麻烦,因为那个时代,一个人的社会关系不能太复杂,练武术的总是一群人聚着,容易被误会成是帮派,出点事,就被看得特严重。我不忍师父受牵连,对师兄弟说“我不练八卦掌了”,从此不去见师父了。
师父没有明哲保身,对保卫科的人说:“我没让他打架,但他是我徒弟。”还让师兄弟给我带话:“你是我徒弟。”
但打群架不是我不打,就能不打,有人来叫,真拉不下脸来说不去。为了不给师父惹麻烦,我就不去见师父了,显得我跟师父的关系断了。
我毕竟天性好武,不跟随师父了,求武之心仍在,我去学大成拳了。对于我练上了大成拳,师父没有门户之见的狭隘话,反而传话鼓励我多学。
之后社会变得文明了,打群架的风气没了,我也摆脱了“一号人物”的纠缠,跟师父恢复了联系。社会上有了经济搞活的风气,我辞职下海做了生意,挣钱走运的时候,师娘说:“一帮徒弟,就建中能折腾。”
等不能折腾了,我是一帮徒弟里最惨的。
我年青的时候能打架又财大气粗,霸气十足。几十年下来,霸气没了,人真是一点点给磨圆的。我这人有个毛病,自己不好了,不愿意往人前凑,也就不去师父家了。经济上破产后,一直觉得自己不至于这样,没几天就能翻过身来,等翻身了,再风风光光地见师父。
谁成想,十年也没翻过来。
师爷高子英过世的时候,师父找不到我,因为那时我已隐姓埋名了。师父六十大寿,我去了,七十大寿,我也没有去。
师父知道我的脾气,遇上事自己扛,一遇上事,就不见师父了。师兄弟说当初我失去行踪后,每次聚会,师父都发火。但当有师兄弟埋怨我不露面,师父却不让他们说这种话,说:“他有难处么。”
师兄弟们说师父对我偏心。我跟师父彼此相知,是真感情,就是两度离散,造成了遗憾。
我觉得按师父的体质,起码能活九十岁,一百岁也应该。师父七十三岁,一百多斤的东西拎着上楼,很轻松。我认识师父后,就没见师父生过病,谁想得了骨癌。
师父脾气硬,平时说一不二,一辈子不相信西医。去医院前,师父的骨头已碎了五六块。因为是骨癌,骨头像被虫子蛀了一样,一天一根肋骨自行断了,他就隔着肉皮,把断了的肋骨托回了原位,对家人说:“骨头断了,我又给揉回去了。”
医院一照X光片,发现六根肋骨有断痕,听说是自己揉合上的,医生觉得不可思议。
确认是骨癌后,去住院,都是师父自己走着去的。去时,肌肉比小伙子还发达,几个月下来,瘦得不行了。
师父发话要见我。
联系上我,师兄弟费了很大周折,这帮人里只有一个人知道我下落,但我嘱咐他跟谁都不能说。他们就把这人给看起来了,非要他带路去找我。
他们不知道我的心态和生活状况,只是觉得我不孝,谴责之意重,那人一看,这要找上我,彼此说话要说不顺,还不打起来?
于是他死活不说,最后是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他,怕他跑了。他任凭软磨硬泡,就说不知道,等把人拖疲了,抽个空跑了。
他给我打电话,问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他说:“这回你该来了吧?说什么都得来了。”
我活得再翻不过身,也得露面了。
师父作完化疗后,人都脱了相,见我来了,便落了泪,亮出胳膊让我看,肉都没了。我也掉了泪,说:“我什么都不说了,您罚我。”其实一进门,就想跪下了。师父说:“都过去了。”
师娘说,师父一直想着你,也知道你好面子,现在经济不好,不愿意被师兄弟看不起。我回师娘说,我知道师父一直偏爱我,十年没见师父,是总想经济上缓过来,体面地见师父。
我跟师娘说话的时候,师父在旁边听着,点了头。
来医院前,我知道要面对师兄弟,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告诉自己,遇上不爱听的话,要忍。果然,在医院伺候的师兄弟,见了我,就要说说事,跟我言语里呛起来了,师父一发话:“轮不到你们。”他们就没话了。
师父教了一辈子徒弟,老徒弟一散,新徒弟又上来了,一茬一茬的。对我不满的都是不了解我的下一茬人,我那一茬人说,师父还是认老徒弟,心里惦记的还是老徒弟。
师娘说,骨癌确实折磨人,痛起来,会咬自己的手指,师父本来脾气大,住院后更是天天发火,就是我露面那天,师父没闹。
我露面后,师父一次发话“叫建中来”,我立刻去了,到医院见师父正发脾气,见我来了就说:“建中,接我回家!”伸胳膊要我扶他下床。
我心里知道师父回不去了,忍着难过,一番好言相劝。以前师父就爱听我说话,我说了半天,讲理的话、逗乐的话都说了,师父叹口气,不再提回家的事了。
在治病用钱之际,师父家人准备卖房子,但所托非人。我虽然十年没做过生意了,但当年商场上的教训太深刻了,敏感度还在,瞧出了其中底细,拦住了这事,师父的女儿跟我说:“师哥,多亏你了。”
师父临去世前,胸骨也塌了,呼吸、进食艰难。师娘知道我家传中医,让我给师父拿拿脉,我摸出来师父的胃气全衰。人要胃气尚存,什么病,都还有一线生机,胃气全衰就不行了。我私下跟师娘说,师父还有十天日子,不到七天,师父便过世了。
我拿完脉,师父没问我,说:“让建中给我乎撸乎撸。”我就给师父揉肩揉腿,师父说:“建中乎撸得舒服!”
师父葬礼上,我们这些老徒弟聚在一起,有些人三十年未见,谁也不认识谁了。有个师弟患有心梗,他来了痛哭,我们看着心惊,怕他哭死。我们这代人在人情上与上下两代都不同,可能勾心斗角,但感情都很深。
我们一帮老徒弟感慨:“师父的场子人气足,师父是一代英雄。”
回想当年,不管有名无名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场子。以前是人越聚越多,都去场子练,同心同德,现在都是个人在家里练,相互看不起,就算明知自己不如人家,也要嘴硬损人——这就是时代不同了。
葬礼结束后,徒弟们在师父家聚,聊起了师父当年的器械,师父不在了,师父的东西该给徒弟们分了。有人说:“师父当年的好东西不少,我们看着师父喜欢,就不好意思管师父要,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师父给谁,怎么都没了?”
我说:“都给我了。”
大伙对这事就没话了。练武人跟社会人不一样,咱们是师兄弟关系,氛围不同。当年的兵器在生活动荡时,都不保留了,觉得反正我不会再练套路,没用了。
唯独留下师父送给我的八卦门匕首,是师父亲手做的。原是一对,让孩子的小学同学偷走一柄,仅剩一柄了。当年总练,匕首尖折损了,就裁去一截,再打磨出头。
保留至今,存个对师父的念想。
八十年代,是练武成疯的时代,师父说:“别看眼前热闹,日后准冷清。能坚持下的没几个。”三十年下来,师父的话真准,大家回想当年,都很感慨,有人说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没坚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