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竞选手黄金时间仅3年 90后玩家的青春与游戏

　　原标题：青春，在电子游戏里放出异彩

　　3月11日，南京中山门蓝湾咖啡。坐在记者面前的屠志明，娃娃脸，瘦小而温和，黑衣黑裤黑皮鞋，和普通IT男并无不同。2011年，腾讯举办电子游戏“英雄联盟”引入中国的首届全国大赛，屠志明作为EHOME俱乐部成员，和队友夺得冠军。然而，游戏世界里的辉煌往往昙花一现——“2012年，你因为什么原因退役？”

　　“年龄问题。电竞人损耗大、更新快，黄金时间只有3年。”

　　“那年你多大？”

　　“25岁。”

　　3月12日19：30，南京江宁摩登时代网咖举办“踢馆赛”，四位美女穿着游戏中的服装，扮作“英雄联盟”中的皮城女警、风女等人物暖场，大屏幕上游戏场景不停切换，虚拟英雄奋力拼杀，围观者中不时传出欢呼。

　　这一晚，14支战队先决出前三名，再挑战摆擂台的“AED”战队，挑战成功可以获得3000元奖金。这是年轻人才有精力玩的比赛，凌晨3：30“AED”开始与三支队伍逐一PK，早上6点，赛终人散。

　　在中国，电子游戏往往被认为是让人玩物丧志的“精神毒品”，但电子竞技早在2003年就被国家体育总局列为第99项体育项目，2013年体育总局组建电竞国家队。全国的游戏玩家目前有1.2亿人，产业规模200亿元，为全球最大。电子竞技混合了体育比赛和娱乐选秀的双重魅力，吸引着大量年轻人把青春和未来投入其中。

　　组战队

　　2013年7月的一个清晨，外号“黄瓜”的冯文骏走出网吧，阳光亮得刺眼，他眯着眼睛摇摇晃晃地往出租屋走，连续36个小时不休息的游戏代练，已经让他迷迷糊糊。他是湖北人，到南京打工最初一个月只能挣2000多，在网吧玩游戏时发现可以通过代练、陪练挣钱，从此打游戏成了他的工作，每天泡在网吧不分白天黑夜，虽然收入翻番，但未来一片混沌。

　　2014年夏天，东莞人大伟和朋友小霍各自从家里搬出来，租了一间十来平方米的房间一起训练，房间里只有两台电脑一张床，两个小伙子只能睡一张床。一个星期后，两个人加起来还剩80元，于是抱了一箱方便面，在网上接便宜的代练单子，累得不行了倒头就睡，醒了就坐在电脑前，一个星期后两个人看到游戏都想吐，总共才挣了2000块。接下来，他们参加的战队在东莞打出了名，但当地没人愿意为电竞投资，大伟最终离开了游戏圈。他在网吧当过网管，在电脑店和茶叶店打过工，而他的“英雄联盟”账号，早以2000元的价格卖给了别人。

　　2015年夏天，泽盛所在的战队杀出重围，将作为两支南京代表队之一，去常州参加“英雄联盟”的省级比赛，他很兴奋。然而就在比赛前几天，五人战队的队长却消失了，平时大家都在QQ上联系，然而直到常州开赛，队长的头像始终没有再亮起过。泽盛是个宅男，没有留队长的手机，事后泽盛才知道，有俱乐部出钱挖走了队长。这事让泽盛很受伤，几年来他辗转在不同的战队，第一次有机会省赛，但队长的不仗义让这次机会化作泡影。心情灰败的他觉得，游戏之路太难，不如放弃，第二年大专毕业后，可以按部就班去开公交，或是去4S店卖车。

　　2015年10月的一个傍晚，路灯刚刚亮起，龙宇趁父母吃完饭出门散步的机会，搬着自己的电脑主机、显示器、鼠标、键盘和耳机来到路边，拦下一辆绿车出租车，在暮色中从湖南零陵奔向冷水滩，投奔当地的游戏战队。此前几天，父母想让他去当兵，等回来后再帮他安排工作，而龙宇不愿过被安排的人生，他已经在游戏上投入了好几年，希望在竞赛中证明自己的能力。

　　2015年11月，高三学生吕洁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从高一起，他就“挂科”了。在他生活的湖南某县，挂科的意思是，按时把学费交足就等着拿毕业证书，上课时是听讲、看书还是睡觉都随便。吕洁每天的生活是到校点个卯，然后去网吧打游戏，晚饭时回家。在别人看来，他有点浑浑噩噩，父母多数时间不在家，他却不知道父母做什么工作；父母经常带他去外地玩，他却基本不记得去过哪里。然而，他在游戏上却很有天赋，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打到了“英雄联盟”的大师级段位，也就是说，在使用某一种类型的英雄时，他可以排进全国前1000名。

　　“黄瓜”25岁，大伟20岁，泽盛20岁，龙宇20岁，吕洁18岁。两个月前，互不相识的他们组成了“AED英雄联盟战队”，同吃同住同游戏。这个情节很像常见的影视剧，一群热血青年因为热爱而拼搏，成功过也失败过，彷徨过也抗争过，坚持过也放弃过，然而怀揣一个梦想，大家又走到了一起。

　　生意经

　　要论打游戏，艾桂波是菜鸟，但要做老板的人并不需要亲自上场。

　　艾桂波原本在南京一家大型通讯企业工作，两年前和朋友一起组队参加某网咖搞的“英雄联盟”竞技比赛，这个原本抱着玩玩心态的湖南人发现，南京的电竞水平不高，老家一个县的冠军队，都可能横扫南京，他从中发现了商机：如果能组战队打到南京第一，那么南京电竞界的商业资源，包括广告、赞助、粉丝等就会向自己集中。

　　机会就在“英雄联盟”这款游戏中。艾桂波作了分析，现在20—25岁的年轻人，一半以上玩“英雄联盟”，网吧里70%以上的电脑，运行的是“英雄联盟”，一场大赛的在线观众超过1000万人，可以与美国NBA直播相比肩。电竞圈的顶尖高手人气绝不亚于娱乐明星，一线选手年薪可达百万，一线主播、直播的年薪可达上千万元，在网络上无数的粉丝给他们撒花、送礼物甚至直接送钱。不光队员可以转会，就连战队也可以转手，省冠队可以卖三五万，全国冠军队则高达300万元以上——跟足球俱乐部换老板一样。

　　认准了这一点，艾桂波放弃了原来开一个奶茶店的打算，花6万元购买的设备闲置到现在。他找到自己的湖南老表唐嘉宇——曾经的“穿越火线”全球冠军团队成员，和另外两个股东共同创办了南京“AED”俱乐部，从老家和南京挑了一批选手，2015年7月组成一队和二队，训练2个多月后，就在极客站明基杯比赛中包揽了全市冠军和亚军，轰动了南京电竞圈。

　　春节前，4个合伙人在南京江宁租了一幢3层楼的别墅——每个房间都有空调，拧开水龙头就有热水——带着公司和战队成员搬了进去。别墅的一楼，住着战队成员，二楼准备用作主播间和直播间，三楼住公司的管理层，而一进门的大客厅，靠墙摆着五台电脑，“黄瓜”、大伟、泽盛、龙宇和吕洁每天要在这里训练10个小时以上。

　　3月12日的“踢馆赛”，“AED”两胜一负，付给胜方战队3000元。按照计划，“AED”将要举办100场这样的“踢馆赛”，赢了没有奖金，输了却要一场掏出3000元，这个只赔不赚的计划，目的是为了提升战队的知名度，而拥有一支区域明星战队是一切商业开发的根基和核心。

　　然而养一支电竞战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搬进别墅仅仅一个月，公司就花费了4万元，而如果把电子竞技晋级看成是爬山，那么“AED”目前还在山脚下，拿了市冠还要拿省冠，拿了省冠才能参加TGA（职业赛事的最初等级）的角逐，接下来是LSPL（相当于甲级联赛），然后是LPL（相当于超级联赛），最后才是相当于世界杯的国际大赛。一只正规的职业战队，除了队员，还需要有教练负责训练并制定战术，有数据分析师对己方和其他队伍进行研判，有营养师保证队员的健康饮食，有的还要有健身房，给枯燥的训练生活多一点调剂……这样的配备和一支职业球队差不多。

　　在影视剧里，“AED”就要上演少年逆袭，但是在现实中，有无数个“AED”拥有相同的梦想，大家都在向山顶攀登，道路是用倒下的对手铺成的，每前进一步都要赢得很多场PK。电竞之路，充满青春与热血，但也注定艰辛且残酷。

　　独木桥

　　受召唤者众多，被选中者寥寥。

　　每一个想做电竞职业选手的人，都走上了一条独木桥——挤掉别人或被别人挤掉，电竞圈没有“大器晚成”这四个字，选手的黄金时间只有3年，职业生涯基本不会超过5年。选择电竞就放弃了其它道路，如果不能迅速成功，他们的人生就要格式化重装。

　　“AED”的5名成员了解这种风险，但却体会不到，只有已经退役的人才明白其中的滋味。

　　2011年10月，WCG（世界电子竞技大赛）中国区预选赛开战，屠志明（网名BIUBIU）所在的战队获得第四名，他凭借出色表现与“若风”、“微笑”等入选全明星队，和“国民老公”王思聪的IG战队进行表演赛，队友包括若风、微笑等高手。比赛一开始，屠志明就恍然大悟和高手组队是多么过瘾，好到可以让人超水平发挥。明星队以碾压性优势“吊打”IG，他心中却一阵悲凉，24岁“高龄”的他正在慢慢远离巅峰状态。

　　在“英雄联盟”引入中国之前，屠志明就到美国服务器上与国际玩家一起玩，并很快崭露头角。腾讯拿到中国区代理后，举办了首届全国大赛，屠志明受邀加入EHOME战队。当时他在南京地铁公司工作，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检修轨道，22岁出道已经太晚，但是因为热爱，他不顾家人的反对辞去工作。

　　2010年12月，EHOME夺冠。胜利，尤其是轻而易举的胜利，有时是失败的开始，战队以一种一览众山小的姿态，疏于训练，由此导致的比赛失利引发内讧使战队土崩瓦解。随后他在各支小战队间辗转，2012年初，他通过试训，加入IG战队，备战当年3月在德国汉诺威举行的世界总决赛，结果战队因为签证问题未能成行，这成为屠志明永远的遗憾，在那之后他正式退役。

　　明星选手可以凭借众多粉丝的支持轻松转型，“若风”退役后做直播，年收入千万元上下，女选手“MISS”退役后做解说和主持，风传年收入接近亿元级，但是这样的神话只是个案，大多数选手包括屠志明，他们的人生基本被清零，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即使这样，还不能算糟糕。屠志明回到南京大半年后，千里之外的湖南永州，唐嘉宇在团队获得“火线穿越”全球冠军后回到家里休息。冬至早晨他跟女朋友闹别扭，一气之下用冷水洗头，突然肩颈像被电击一样剧痛，脖子完全不能转动。医生告诉他，长年打游戏严重伤害了他的颈椎，如果继续每天打十几个小时的游戏，他有可能瘫痪。没有什么犹豫，他选择了退役，那时他17岁，在别人尚处在发育的年龄，他遭遇了严重的健康危机。

　　在湖南老家，因为没读过什么书，电竞少年们长大后常做的工作包括理发、修车、烧烤等，而唐嘉宇在游戏战队里当“政委兼指挥”，开全体会议时，他在网上说话，同时有一两万人听。巨大的反差带来巨大的失落，不仅如此，离开游戏世界后，他发现在现实生活中自己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生活碎了一地，然后开始重组，换了几个工作之后，他跑到东莞，在网吧当网管，后来又加入一家大型游戏公司做营销。他始终无法放下内心那份骄傲，但是却再不会有人买账，别人会觉得一个牛人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真事放错了地方也像是吹牛，就算他说的都是真的，虎落平阳岂非更可悲？终于，他为自己的嚣张付出了代价，因为对网咖出言不逊损害了公司形象，他只能引咎辞职。

　　如今的唐嘉宇平和了很多，每天早上七点，他带队员跑步，亲身经历告诉他健康最重要；每天晚上十一点，他会赶队员回房间休息，见闻告诉他散漫的队伍走不远。

　　他不再是曾经的电竞少年，从游戏返回人间意味着至少要“杀死”某一部分的自己。

　　争霸赛

　　3月20日，“英雄联盟”城市争霸赛南京赛区决赛在青春飞扬网咖举行，“AED”晋级决赛。

　　在现场，龙宇的脸色有点难看，就在一个星期前，新来的20岁教练浩陌把他从主力换成了替补，原本的20岁替补林飞成为主力，当天若无重大意外，他就是一个观众。

　　导火索是训练赛中队友失误，龙宇暴怒砸东西，这是他的老问题。“英雄联盟”是五人一组的对抗游戏，推倒对方11座防御塔并摧毁基地者获胜，英雄战死被称作“杀人头”，但是可以复活。团队比赛要求成员必须密切配合，有时按错一个键都可能导致失败，更别说砸东西这样既影响比赛又破坏团结的行为。龙宇威胁说要退出，但人人不为所动，和所有的竞技比赛一样，获胜是压倒一切的任务，凭实力说话是最高法则，在任何一支游戏战队，个人必须无条件为这个目标让路。龙宇懂这一点，最终选择留下。

　　决赛的对手是老相识，之前曾两次击败“AED”，但两天前在本次比赛的周赛中被“AED”击败，巧合的是，其主力射手正是“AED”前成员，同样是因为脾气暴躁而被唐嘉宇换下，并愤而离开。

　　第一局开场，双方都很谨慎。

　　12分27秒，双方各损失一个“人头”；

　　17分40秒，“AED”追杀对方，斩获两个“人头”；

　　21分50秒，“AED”打到一只大龙；

　　23分20秒，“AED”损失两个“人头”，但推倒对方一座防御塔，并获得增强士兵攻击力的水晶；

　　29分和35分，双方各损失一座防御塔；

　　38分36秒，“AED”摧毁对方基地，获胜。

　　战队成员人人一脸平静，胜利的背面是风险。去年国庆夺市冠的“AED”成员，已经被换光了，胜利滋长自满，还会引发对团队核心的争夺，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彼此不服气就会导致分裂。

　　第二局开场，“AED”显然有点轻敌。

　　5分10秒，“AED”主力射手被杀；

　　11分20秒，“AED”损失三个“人头”；

　　18分50秒，双方各损失一塔；

　　21分40秒，“AED”五个英雄全部被杀；

　　27分15秒，敌方摧毁“AED”基地。

　　失利后的氛围变得微妙起来，大伟认为其他人开局时没听招呼贻误战机，教练浩陌却认为战队全程太过激进，“黄瓜”则不耐烦地让大家有话比赛结束再说……身处现场就会明白为什么获胜那么重要，输了比赛不光打击士气，更会使队员间矛盾重重，几次失败足以使战队分崩离析。

　　第三局是双方的生死之战，冠军晋级打省赛，拿2000元奖金，而亚军一无所获，打包回家。比赛开始，现场一片寂静，只有鼠标、键盘嗒嗒作响……

　　当晚八点半，“AED”获胜。当天夜里，艾桂波退出俱乐部，队伍改名为“RG(注：意为竞技革命)”，具体原因俱乐部表示不便透露。

　　就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屠志明也在玩“英雄联盟”，纯粹娱乐而没有胜负心。他现在供职于一家游戏交易平台，对他来说，交易额并不只是一组组冰冷的数字，他仿佛能感觉到，每一个数字后面，都有一个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