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宇文 摄影贾罗威

　　坐在练马场边一排木头搭建的棚子里，峦树抬起头，眼睛微微眯着打量九月北京的太阳，“这天儿多舒服哇。”语气里很是有一种欢欣的味道。阳光打在他身上，一顶Nike棒球帽遮住了大半边脸，当年那头带有黑豹共性的长发已经剪去，只剩几缕，固执而强硬地搭在前额。

　　作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曾红极一时的黑豹乐队第二任主唱，峦树在1994年毅然离开黑豹，之后他自费组织一支专业马术队，自费聘请外教，自费出国学习马术，竟然颇有点传奇地夺得了1997年全运会马术冠军。但很快他又放弃了专业马术运动员的身份，重新回到乐坛，不过这次，他从台前走到了幕后，成了一个音乐制作人。

　　很显然，峦树更多被人记得的原因是作为黑豹主唱及他写的歌，而不是全运会冠军，和峦树交流的话题也就从他离开黑豹开始。

　　不仅仅是黑豹主唱，

　　他另一个头衔是：全国马术冠军

　　1992年峦树喜欢上马术，每天坚持训练，时间分配上和他的音乐产生了冲突，“当时黑豹出完了第二张专辑《光芒之神》，成员的关系有点松散，每个人当时都很有紧迫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但我实在没有更多的时间参与合练。没有人能一心二用，在同一时间内，音乐做得非常好，马也骑得特别好。到了这时，我想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为了马术而放弃已经成型的黑豹——至少是放弃的原因之一，峦树应该算是非常迷恋马术，在那段日子里，他和几个朋友在石景山马术俱乐部没日没夜地疯狂训练，没有专门的教练辅导他们，自费请；觉得国内的马术环境不够好，自费到澳大利亚学。直到今天，峦树说起当年的刻苦劲儿，仍有几分自豪，“当时绝对是按职业运动员——不，应该说专业运动员的标准，因为我毕竟没在马术上赚过一分钱——训练，练得相当苦，一天到晚好像除了骑马就没别的事，我还是中国第一个到国外去学马术的。”

　　当时的峦树在马术上有一个算是相当清晰的预期目标，“从没想过搞马术能赚钱，马术这项目在中国只听说往里面搭钱的。但既然练上了这个，就一定要听到别人说：‘峦树骑马还不是玩玩就算的，他还真是最好的马术运动员’。”为了听到这句话，峦树付出了5年的青春和前半生的大部分积蓄，1997年，他成为第八届全运会马术冠军，成了别人嘴里那个“中国最好的马术运动员”，但相比付出，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太值得了，竞技比赛带给我的那种愉悦及刺激和音乐完全不同，它是那种自己和自己作战的感觉。马术和音乐不同，任何音乐，总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这里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但竞技比赛就不同，冠军就是冠军，这种感觉……”极其舒服地靠在沙发上的峦树突然挺起身，很陶醉地眯起眼，似乎在竭力寻找一个能述说这种感觉的词语，但他放弃了寻找，只能意会地点点头，重新回到沙发深处。

　　马术除了让峦树享受刺激，还教会了他在其它地方学不到的东西。“只要付出就一定会有收获。比赛胜负当然要一点运气，不过只要你真的全部身心地投入进去，你总是能得到你应该得到的东西。”全国冠军也许是峦树得到的他本该得到的东西，他为此付出了太多。有一个假设，他没有拿到全运会冠军，他是否会为当初的决定的后悔？

　　“那个冠军对我，只是一次总结，证明我曾经达到了某一个高度。如果我没有拿到那个冠军，而且条件允许，我会继续骑下去。”但条件并不允许，他当年那匹得到冠军的15岁马因年事已高，被迫退役了，他再也没有找到他所说的可以“人马和一”的坐骑。经济环境也让当时的他不可能动辄拿出三五万美元再买匹心仪的好马，在经济上，马术对峦树是份只有投入没有产出的职业。1998年中国马术队为了备战亚运会邀请峦树参赛，但当时年近三十的峦树婉拒了邀请，全副身心重新投回音乐。

　　从此他告别了“全国马术冠军峦树”，这个圈兜了整好4年。

　　从世界杯的狂热中沉淀下来，

　　他看清楚了很多事

　　很难说峦树究竟拥有更多的体育天赋还是音乐天赋，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峦树谈及音乐时是很谦虚很低调的，但话题走到体育，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得意洋洋就汹涌而出。他显然是个球迷，只要有足球赛直播，无论是欧洲五大联赛，还是甲A，基本上都会看。他甚至颇有点遗憾地说：“如果不是当年考上音乐学院了，我现在肯定也是职业足球运动员。”

　　这可能不是吹牛，在峦树6岁去中央音乐学院修小号之前，他一直是青岛足球少年体校的主力。

　　少年时的遗憾在北京梦洲影视明星足球队得到些许的缓释，作为该队的主力后腰，峦树踢得很有感觉。2001年是中国足球异常狂躁的一年，中国竟然冲出了亚洲，有资格去踢世界杯了，很可能，这种全民一夜之间幸福得不知所措也感染了峦树。一次耗时两个多月的“中国足球歌曲评选活动”应运而生，峦树的《飞扬》获得了特等奖，他本人也获得了最佳编曲奖，但现在看来，那首《飞扬》相比峦树其它作品而言，远远谈不上出色。

　　“当时都晕了。”峦树并不讳言这一切，“当时就感觉，怎么我们这一代人能把什么好事都碰上，连世界杯都能赶上，当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那首《飞扬》其实就是梦洲俱乐部的队歌，平时队友踢球时瞎哼哼，但评选委员会非把这歌拿去当参展作品，这完全不是创作这歌的初衷，峦树并不太愿意提起这次得奖，他很委婉地用了一句话来概括：“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已过而立之年的峦树很快就从全民狂热中沉淀了下来，“当时世界杯一出线，球员和球迷都懵了，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一到国际赛场，就盯着自己面前的三分地儿，满世界只有自己，还觉得自己真是世界前二十强。”当时的峦树已经隐隐觉得这支中国队到世界杯赛场肯定会被人暴啐，2002年韩日世界杯证实了峦树的判断，但他很宽容地了解：“人最难认识的就是自己，我原来骑马时也犯过这毛病，眼里只有自己。”

　　峦树最推崇的中国球员是他的同乡兼好友、大连队前锋郝海东，“特别自律，特别职业。每天俩小时训练，风雨无阻，别人训练都得教练盯着，海东从来不用。”

　　自律而且职业，这或许也是峦树恪守的原则。

　　对于黑豹，

　　他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采访峦树，黑豹是不可能绕过去的话题。很多三十岁左右的人都坚持认为，九十年代初是中国摇滚最辉煌的时代。继崔健之后，一大批如黑豹、唐朝、1989、超载、张楚、何勇等等乐队或独立音乐人的歌都能占据中国内地各大音乐排行榜，不过那个时代这些音乐人的输出通路还没有今天这样畅通，能听到他们的歌，但往往很难在电视或者现场体会他们的音乐。任何大型晚会都没他们什么事，只有在一些打着奇怪名目的义演现场才能找到他们的身影。

　　1993年4月，黑豹和臧天朔在首都体育馆参加了旨在帮助垂危病人的“临终关怀”义演，那是峦树和黑豹第一次在内地大型演唱会上出现。之后黑豹在一个名为“穿刺行动”的全国巡演上频频暴露在全国人民面前，回忆起那一段日子，峦树感触最深的就是：“全国人民终于知道了黑豹不是一支台湾乐队。”

　　随着《光芒之神》的出版，峦树也随即离开黑豹，为什么离开？除了马术还有别的理由吗？

　　“我加入黑豹是个融合的过程，音乐风格从开始就不是特别吻合。我比较喜欢流行音乐，因为我科班出身，比较注意音乐的细节，当时在黑豹我基本不参与创作，主要负责一些音域的处理。到今天我可以自豪地说，黑豹音乐和声的处理上，是当时所有乐队都不及的。”

　　“任何乐队发展到某个阶段都会出现黑豹当时面临的问题，市场摆在那里，它有它的规律。我不太能接受为了市场而市场的音乐，市场永远在等好的音乐，而好的音乐都有自我的一些东西。放弃自我而一味迎合市场，可能当时能火一阵，但那是没有生命力的，过去十年，真正能留下来的音乐没多少。当时这里产生了很大的分歧，我想到了我应该离开的时候。”

　　黑豹的那段经历给峦树上了宝贵的一课，直到今天，很多刚涉足摇滚乐的年轻人都会找到峦树，让他讲讲自己的经验——或者说教训。离开黑豹后的峦树从来不在任何公开场合评价他前队友的新作品，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峦树听过黑豹的后两张专辑《无是无非》和《不能让我的烦恼没机会表白》。“音乐方向不同，但毕竟是曾并肩作战的兄弟。”起码的原则，峦树清清楚楚。

　　和黑豹成员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偶尔遇到了，打个招呼，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说。“面子上总得过得去吧。”峦树对这段关系的总结很中国，也很老派。

　　现在的峦树业余时骑骑马、打打高尔夫，感觉来了，就作自己想作的音乐。约他写歌的太多，但他不是个高产的制作人，“我这岁数的人，最难过自己这一关，拿出去的东西至少自己得满意，否则就扔垃圾堆里。”毙了上百首歌，没心疼过，总算对自己有了个交代。

　　不愿谈自己的感情生活，采访更像是一次内心独白。摊开一双因打高尔夫被太阳晒得深浅不一的手，点燃一根“中南海”，烟雾慢慢萦绕、消散，一脸满足地看着窗外。

　　34岁，他信佛。

　　记者手记

　　信佛的男人

　　峦树和其他体育人最大的分别是：感觉上，记者和峦树的距离可能更近一点。

　　1993年4月25日的首都体育馆，当时还在大学厮混的记者第一次现场感受了黑豹的音乐，峦树还留着一头标志着摇滚青年的长发，和吉他手李彤、贝斯王文杰一样把头发处理的异常膨化。那时的峦树挎着电子键盘满场飞奔、嘶吼、咆哮，在看台上远远望去，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样，只记得10年前那个夜晚特别宣泄，每个人的脸上都很High。

　　我们都属于那个时代，那个时代记录下很多事：躁动的、不安的、期待的。

　　因为那次共同的分享，记者对这次采访特别期待。意外的是，峦树完全没有大多数人对摇滚人士的直觉判断那样自我，按他的说法：“音乐要自我一点，但做人不能犯浑。”采访本来约在9月9日下午2点，峦树自言是个很爱睡懒觉，太早起床对他是一种折磨，但8日他接到通知，9日下午有一个重要的录音，峦树立刻拨通记者的电话，很客气地询问采访是否能改在10日下午。当记者告诉他已经订了10日回广州的机票后，峦树主动提出把时间定在10日上午10点。对一个夜行动物而言，清早10点接受一个漫长的采访及摄影，其痛苦是可想而知的。而且电话那头，峦树的声音充满了诚恳的歉意，似乎是他打扰了记者的生活，这在体育圈是很难想象的——不管那些自称很酷的体育明星们腕是否比峦树大。

　　和峦树的聊天是愉快的，那不像是一次正式的采访，更像是两个30岁老男人对青葱岁月的一次缅怀。在天星马场的休息室里，伴着装修工叮咚的捶打声，谈起和他相伴了10年女友的峦树，一脸幸福知足，浑然不觉周遭的喧闹，记者知道，对人、对世界，他是个心存感念的人。

　　采访回到广州第二天，八月十五中秋节，收到峦树发来的一个短信，祝记者中秋快乐。对一个刚刚相识的人而言，这个问候很温暖。

　　没有一颗善心的人永远不会记得别人，峦树记得。

　　特别鸣谢：天星调良国际马术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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