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国宏口述周贤忠撰文
戴国宏,1977年出生于辽宁省辽阳市。1991年进入国家游泳队;1993年在全国锦标赛上首破蛙泳世界记录;接着在东亚运动会上勇夺200米蛙泳冠军;随后在七运会上独揽100米、200米蛙泳及400米混合泳3枚金牌;1993年年底在西班牙举办的世界游泳锦标赛上连破5项世界记录;紧接着在世界杯北京站的比赛中两天拿了5个第一、1个第二……由于其成绩卓越,1993年、1994年被国际泳坛称为“戴国宏年”;公推她为“中国泳坛杀向亚特兰大奥运会最厉害的武器”;戴国宏也被评为全国十佳运动员、全国最佳游泳运动员……然而,就在人们殷切地期待着戴国宏捧回金灿灿的奥运金牌、并将她的游泳事业推向巅峰之际,戴国宏却出人意料地在泳坛上消失了。3年后,位于沈阳的一家服装店悄然开张,老板正是久违的戴国宏。由世界冠军到小店老板,戴国宏是怎样走过这一段充满艰辛与曲折的道路的呢?戴国宏噙泪向读者道出了那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我的名字成了反面教材
1995年年初,我正准备迎战亚特兰大奥运会,突然开始持续发烧,医生确诊为颈动脉炎。教练考虑到持续发烧会影响到扁桃体,并会导致扁桃体频繁发炎,担心这一病症有可能对我参加奥运会造成不利,建议我去将扁桃体摘除。当时才18岁的我或许太幼稚了,我固执地认为教练仅仅因为他对一年后的情况的主观臆断而让我摘除扁桃体是十分专制与不近人情的,就和教练闹翻了。
想想当时,我真是天真得可笑,我想即使我不跟着原来的教练也能当奥运冠军,于是我有了换教练的念头。为此我找了很多人,甚至找到了国家体委主任伍绍祖。可过了一段时间,有关方面给我的答复是“你水平太高,没人能带你,也没人敢带你,回去找你原来的教练吧”。
好马不吃回头草,我认为凭我的实力,就算自己练也能练出好成绩,我谢绝了好心队友们的规劝,成为了国家队有史以来第一个“单干户”。由于我训练强度大,我向队里提出给我一个专用泳道,可最后的结果是我只能跟在别人后面游。当时世界冠军的影子还在我脑海中闪现,世界冠军的威风还在我身边萦绕,向来都是我把别人远远扔在后面,我怎么可能跟在别人后面游呢?于是,我只有利用别的队员休息的时间,一个人在偌大的泳池里训练,我练得特别投入,我要让所有的人知道我就是一个人单练也能拿到冠军。
1995年11月,成都比赛,教练的预言不幸言中,因为扁桃体发炎我发起了高烧,最终痛失参赛资格。我这时才意识到教练当时的一片苦心,年少轻狂的我终于开始后悔,可是,我已拉不下面子再去找原来的教练了。
为了逃避那个难言的尴尬,我申请由国家队回到辽宁省队,我希望在那里能重新找到一个世界冠军的地位和待遇。可是,我又错了,归来的我已不再是省队里每个年轻队员心中的榜样和偶像,我只是一个不知好歹与国家队教练闹翻被踢出来的“刺头”,我的名字只会在教练训斥那些不听话的队员时才会以反面教材出现。
刚回省队时,我没有床位,队里在一间宿舍里用两张课桌支起一块木板给我加了张床。“床”放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墙壁由于潮湿泛起长长的绿色绒毛,上面还经常爬着鼻涕虫。我流着泪,在那张“床”上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半年后,亚特兰大奥运会举行,我无缘参加,当我得知400米混合泳冠军的成绩后,我几乎要疯了,那比我的最好成绩要慢上近两秒啊!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年轻草率,站在世界冠军领奖台上的应该是我戴国宏啊!
这沉重的一击使得我再也无法承受,我开始破罐子破摔,整天在省队里像个幽灵一样游荡,所有的人都以为我精神上出了毛病。在极度空虚中,我找到了解脱方式——炒股。我害怕寂寞,证交所人多,而且会有人主动和我聊天,他们不会想到我是曾经叱咤泳坛的戴国宏,在那儿我不会感到寂寞。浑浑噩噩中,我就这么活着,一晃两年又过去了,我的身体已开始发胖,我意识到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重返泳坛了,我决定退役。
痛定思痛,全新的我站起来
1998年年初,我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了辽宁省游泳队大门,回到辽阳老家。我开始反省自己,想想我黯然退出泳坛,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沉迷于世界冠军的怪圈中不能自拔,结果付出了与奥运冠军失之交臂的惨重代价。
我简直不敢面对这些曾对我寄托了全部希望的亲人们,我真的很愧疚。可他们仍然尊重我的抉择,没有一个人责备我,反而全都反过来安慰我。
在那段日子里,我的泳迷们也给了我莫大的支持与安慰。一个日本泳迷是我在参加东亚运动会时认识的,他从未中断过给我的来信,当我退出国家队后,他竟然费尽周折通过领事馆又与我取得了联系。在来信中,他告诉我他懂中文,让我给他写信不必找人译成日文,而他的来信也是十分漂亮的楷书。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根本不懂中文,他每给我写封信都要专程去找中国留学生帮他译成中文,收到我的回信后又要找人译成日文。
离开游泳队时,我没有得到一份应有的工作。一开始,我总是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怨天尤人中,我总是一个人独自念叨着“世界对我太不公平了……”就在这时,我在朋友家无意中看见了一本杂志,上面的一篇《从中国到瑞士:一个奥运冠军爱的神话》一下抓住了我的心,一个切除了脾脏和左肾,双脚跟健全部被拉断,已被医院诊断为“二级残废,已不能再从事竞技体操比赛”的体操运动员竟能从头做起,并最终夺得了亚特兰大奥运会的男子鞍马金牌。一得一失,一起一落,同为国家队运动员,我和他走的路是何等的不同啊!捧着那本书,我不禁泪如雨下,尽管我已再不可能去夺金牌,可我为什么就不能自立,在生活中做一个强者呢?
前国家队的队友们也没有忘记我,当了主持人的庄泳、做了体育记者的杨文意……她们经常抽空来看我,陪我聊天,告诉我老队友们的情况,看着她们匆匆忙忙中却不乏充实的身影,我真的好羡慕她们。她们不止一次劝我应该出去看看,在社会上找到一个有别于世界冠军的全新位置。在家人、朋友与队友的支持与希冀下,我决定出去闯闯。
闯商海,苦也悠悠乐也悠悠
1998年4月,我一个开体育服装店的朋友对我说:“国宏,你那么喜欢游泳,为什么不到商海里去游游呢?经商非常锻炼人,你会从中找到一种全新的人生体验的。”回家后想想,他的话很有道理,人得主动去适应社会,不能让社会去适应个人。于是,我用自己的积蓄买下了沈阳一家位于闹市区的服装店。为了方便做生意,我还得在沈阳租一套住房;为了省钱,我在离服装店五站路远的一条街上住了下来。房子条件很差,楼梯间昏暗无比,大白天都得开着灯,十平方米的卧室里空空荡荡,连床架都没有,只有一张床垫就这么搁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惟一的家具就是一个高高的书架。搬进去的第一天晚上,我一个人捂在被子里哭了个够。哭过后,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为自己落泪,因为生活不相信眼泪!
一切都安顿下来后,4月19日,我第一次踏上了去北京进货的“征途”。尽管我曾在北京呆过两年,可平时除了训练就是比赛,只知道天安门广场与国家队附近的一小块地方。费尽周折找到批发市场,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拥来挤去,我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来北京之前我自以为已考虑得很周全了,可到了那儿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我居然糊涂到连装货物用的大旅行包都没带。连这个小小的进货常识都不懂,我实在和社会离得太远了,以前还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原来自己连个寻常百姓都不如。
可令我惊喜的是居然还有人认识我,在进货时,有一家店铺的老板认出了我,他不敢相信似的揉揉眼睛问我:“世界冠军还来进货?”我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告诉他也是为了混口饭吃。老板很爽气,居然将他视为“商业机密”的进货价目单摆在了我面前,让我自己按他的进价随便挑,并承诺只要我去,永远是按进价敞开供应。后来,他索性在店铺外贴了一张大红纸,注明“戴国宏进货特约点”。据他说,他的生意在一个月内翻了好几番,看来,我还是有点儿“名人效应”,这使我感到一丝欣慰。
进完货回沈阳时,由于不知道行李托运,100多公斤重的货物我一个人扛上扛下就这么运到了沈阳,结果出站时因为没有货票又被罚了50元钱。人扛着货物一步步挪到出站口,再想想几年前拿了冠军回沈阳下飞机时受到热烈迎接的场面,我心中一阵辛酸。
第二次进货我就有经验了,先坐夕发朝至的列车赶到北京,再趁一大早进货的人较少的机会悠闲地挑好货物,然后买好回沈阳的车票,再将货物寄存起来。可火车是晚上6点多钟的,整整一个大白天怎么打发呢?说实在的,我是多么想回国家队看看,看看自己当年住过的小屋,看看在那儿练出成绩的泳道,再摸摸那片亲切如昔的池水啊!可时过境迁,还有人会记得我吗?我又怎能面对昔日的教练和队友,叹一口长气,我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么,找个旅馆休息一下?过去高强度的训练使我落下了严重腰肌劳损的毛病,每次进完货后,我的腰总是疼得直都直不起来。不行!在最便宜的小旅馆开个单间也得50块钱,“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自己开始挣钱了方知道每分钱都来之不易,我舍不得。
最后,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坐地铁。地铁里暖和,车子开起来晃晃悠悠又舒服,加上是一票通行,两块钱可以坐一整天。那天我从上午9点一直坐到下午6点,坐完一线坐环线,坐累了就下车到站台上走走,乏了就靠在座椅上打个盹。
经商使我对生活有了更深的理解,以前当运动员时我花钱大手大脚,现在也懂得了节俭,出门再也不打的,有时路途不远就连公汽也舍不得坐,一个人走着去。坐火车也只是坐硬座,创业艰难,我和别人没什么区别,我没有理由比别人特殊。就这样,我这个世界冠军和许多做生意的同行交上了朋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失去了很多,但我也积累了丰富的人生阅历,特别是学会了做人。当运动员,我只知道训练、比赛,很少有机会去融入我们的社会,这才导致了我在生活中吃尽苦头。我想告诉我的后来人,要多接触社会,多学学做人,这才能在离开训练场参与生活的竞争时立于不败之地。
生活的泳池中,我将破浪前进
早在1996年我就开始申请应聘教练一职,队里的答复是等八运会结束后统一分配,好不容易等到1998年1月队里招聘游泳队教练,可7个应聘者里我是唯一一个被刷下的,原因是我没有文凭。如今,尽管我在做服装生意,可我身上穿的仍然是一成不变的运动服,我的书柜里摆着的仍是《游泳教练员英语手册》、《体育运动心理学》……一有空,我便会静下心去钻研这些书,我相信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考到那张梦寐以求的教练员上岗证的。
1999年6月29日,在政府部门的支持下,“戴国宏游泳工作室”终于成立了,为了这一天,我付出了我的全部精力与心血。
我已学会了从容看待困难,懂得了锲而不舍的真谛,学会了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为了印几盒便宜的宣传广告单,我会与老板讨价还价;为了能拉来一笔赞助,我会一遍遍地去拜访客户,一遍遍地根据他们的要求修改计划,所有的客户都被我的真诚打动了,因为他们看得出我是在实实在在做一件事。有一次我请一位客户去吃烧烤,对方点了很多烤肉串,我是回民,可我并没有说什么,仍然很愉快地陪着他,只是这一顿饭我始终在喝水,直到那位客户吃饱后奇怪地问我为什么一口都没有吃时,我才告诉他原因。结果第二天一早,他便打来电话通知我去签合同。
很多朋友都对我所做的一切表示不解,一个世界冠军竟这样低三下四?如果是以前,我也会觉得这样做很没面子,但现在我已不这样认为。一个人只要有了自身价值就会有面子。
游泳曾经给我带来了荣誉、鲜花和掌声,也带来了无尽的痛苦。现在,我又要重返泳池了,我将以一种完整的健康的心态在生活的泳池中破浪前进。(《知音》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