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高佳珈发自华盛顿

　　他看上去不再像他自己。就像一个突然发现手下的士兵全是没经验毛头小伙的将军，乔丹竭力掩饰自己的惊慌。他已经预料到了一个寒冷的冬天，“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必须咬牙坚持。”在正式宣布第三次复出的那天早上，乔丹告诉奇才新主帅道格·科林斯。

　　2001年10月11日，密歇根州，底特律奥本山球场。

　　客队更衣室早被记者们堵得水泄不通，飞人三年来的首次表演使奥本山人声鼎沸。整个夏天，乔丹一直在芝加哥的Hoop训练营热身，但他没有预料到这么狂热的阵势，他在过去三年中早就远离了这样的压力。乔丹显得非常紧张，自他踏入NBA后，这是第一次。

　　乔丹坐在一张长凳上。一群陌生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研究他的黑色T恤和鼻梁上的淡紫色墨镜如何在灯光下变成巧克力色。墨镜掩饰了乔丹的眼神，他的深沉声音突然划破沉寂，乔丹轻轻地告诫一个端着照相机的年轻记者：“伙计，别拍照！”健壮的保镖接过乔丹的话茬：“嘿，把照相机拿走——他不允许拍照！”

　　乔丹突然用手指轻轻抚摸球衣，“不再是公牛了，”乔丹嘟哝着，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飞快地补充道，“但它也不坏。”乔丹继续摸着球衣，似乎想找出它与公牛战袍的不同，“它比原来有所改进，”他指的是奇才球衣在原有基础上有所变化，乔丹手腕上的银手镯随着右手的挪移而散发光芒，“还不错——真的！”

　　山姆·史密斯冲进更衣室，这个《芝加哥论坛报》的名记跟踪报道乔丹十多年了。很多NBA球员和记者的关系就像有机共生体，但乔丹有自己的方式：记者是他眼中的小佃农，只有高兴时，他才会理睬他们；而现在，乔丹显然懒得说什么。有两个记者已知趣地溜走了，另一个家伙还在流连忘返——他曾写文章预言乔丹会复出，然后遭到乔丹的奚落——他轻轻捅捅乔丹的胳膊，“我还没收到任何道歉信呢。”“别做这样的指望，”乔丹傲慢地回答，“你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准备好了吗？”乔丹的私人训练师盖勒摇晃着肩膀，乔丹起身躺上治疗床。另一名训练师卷起乔丹的裤脚，在他膝盖上缠绕半透明胶布。乔丹半倚在墙壁上，他的头高昂地抬着，盖勒死死地盯着乔丹的膝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训练师终于放下了乔丹的裤脚，他摇晃着站了起来，喃喃自语：“感觉还行，没什么问题。”乔丹取下墨镜，扬起棕色眼睛，向围着他的记者、摄像机露出一个傻笑。已经三年了，但他感觉什么都没变，“绝对没变。”乔丹补充道，语气更像在强调什么。

　　在活塞面前，乔丹打得不差，但也不伟大；表现非常正常，就像任何一位38岁的老将。只有布什总统才让人们在短暂时间内忘记了乔丹的第三次复出——比赛开场后不久就被布什的电视讲话打断，这位来自得州农场的总统宣布对阿富汗开战。在这个时候，乔丹故意低垂下头，倒不是对布什政府的不尊重，而是乔丹素来不关心政治，更何况这是他NBA生涯的第三次开始，他只关心篮球。

　　从一开始他就遇到了麻烦，他用咆哮、刻薄提升他的队友，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收效甚微。

　　乔丹看上去充满激情，他希望表达自己对篮球的热爱，他希望成为奇才教父，他希望帮助球队杀入季后赛，他希望成为年轻球员的导师。但一切比想像中的更困难。

　　乔丹对队友的要求也许过于苛刻，但在过去十多年中，他一直是这么要求他的公牛伙伴。乔丹突然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当高中生状元秀科沃姆·布朗在一次队内训练抱怨自己被侵犯时，乔丹突然爆发了。“你那个该死的打手根本不可能被吹罚犯规！”乔丹大叫着，他一直怀疑布朗的韧性和坚强，“把你那该死的屁股挪回球场，继续比赛，菜鸟！……我可不想再听到女人的哭诉……”

　　乔丹似乎永远在向队友发表长篇大论，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他们成长。同尼克斯的揭幕战结束后，泰龙·内斯比坐在更衣室里，渴望地盯着乔丹。乔丹正被一堆NIKE球鞋的盒子包围。内斯比指着双芥绿色的球鞋告诉乔丹：“芥绿色的球鞋？迈克，我喜欢它们！”“哦，你喜欢他们，你也希望能拥有一双这样的球鞋，对吗？”“是的，我爱它们爱到发狂，它们太漂亮了！”“可是，这样的球鞋是给先发球员准备的。至于你，只能穿第六人球鞋！”

　　38岁的乔丹和他的队友们总显得格格不入。乔丹习惯在赛前塞上耳机听CD，但突然被大屏幕上正在播放的热队比赛吸引住。整个奇才更衣室，只有乔丹关注比赛。卢和亚历山大正在起劲地聊着HIP-HOP歌手，“你得对他尊敬点。”卢冲亚历山大喊叫，“他”指的是HIP-HOP歌手斯皮格。两个年轻人笑成一团，一起溜出更衣室，诺大的更衣室只剩下乔丹。乔丹还盯着电视，他轻轻摇着头，露出无奈的微笑。“真是老一代！”在离开更衣室时，卢扔下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布朗走进来，乔丹抓住布朗的胳膊，然后在他耳边说些什么——对奇才球员而言，乔丹更像个伯父：在内斯比打得不错时，乔丹会向他挥舞拳头；在暂停时刻，乔丹会给亚历山大一个拥抱……“他看上去就像主帅，”科林斯说，“但没人比他训练得更刻苦，他一直努力使自己更优秀。”

　　更优秀？什么样的优秀才是尽头？在2001年10月31日的麦迪逊广场花园，球迷们为乔丹的出现欢呼。乔丹微笑着向他们挥手，他看上去非常满意，他为生活中的新篇章而快乐——这也许足够了，至少这正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糟糕的膝盖又找上了他，尽管他拒绝承认变化，但事实是，冰块和电子设备比篮球更重要。

　　他不再是以前的乔丹，他无法在尼克斯的面前轰下55分，也无法在凯尔特人面前抓下63分。公牛的播音员马夫·阿伯特不会再大叫着“乔丹正在燃烧”——实际上，他的确在燃烧，他的双膝疼痛得就像火炙。乔丹告诉朋友们，他有时感到自己身处地狱，可是，不，没有什么能阻止他继续打篮球，“没人像我自己那样了解我自己。”他看起来充满自信。

　　乔丹就像头固执的公羊，他拥有无上能力和执坳地近乎发狂的自信。忽视医生们的建议，比预期的上场时间更长，乔丹逼迫自己和虚弱的双膝继续作战。过去30年在球场上的驰骋使他膝盖软骨几乎磨穿，当39岁的他依然在场上翱翔时，他的膝盖开始罢工。奇才队医斯蒂芬·哈斯在2002年初修复了乔丹膝盖的软骨磨损，清理出一些碎骨。这是个简单的程序，但乔丹又面临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假如你逼迫自己很快回到球场，再度损伤膝关节，那一切都结束了，”前公牛队医约翰·哈夫恩告诫乔丹，他是乔丹最信任的医生，“乔丹希望能进入季后赛，他喜欢强迫自己——他总这么做的。”那次手术前一周，尽管膝盖肿胀得像气球，但乔丹依然不认为自己需要休息，他很好，膝盖也没问题；他早就预料到要面对伤病；他很快就能找回比赛节奏，“然后我又是我自己了”，乔丹总这么说——他没有说谎，这只是错觉，乔丹相信自己能战胜一切。

　　主帅科林斯偶尔会和乔丹会谈，他渴望乔丹认识到自己不再是28岁的飞人，渴望乔丹能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新角色。“谢谢，道格，”乔丹永远这么回答，“我还好……假如我觉得有问题，我会选择最佳方案。但现在，不要让这些问题困扰我们，好吗？”“我只是想保护你，迈克！”“我知道，但我真的还好！”乔丹点点头，语气客气而果断，谈话总是这样结束。

　　之后，尽管双膝的剧痛使站立都变成难事，但乔丹依然在热队面前展现了自己的天赋，37分，异常艰难的37分钟——而哈夫恩早在一个月前就告诉乔丹，他不能在单场比赛的上场时间超过35分钟。在飞向华盛顿的专机上，乔丹躺在机舱里接受治疗——冰块能减轻肿胀，电子设备能刺激血液流通——但乔丹依然觉得双膝不再属于自己。

　　一丝孤独慢慢爬上乔丹的面庞，尽管私人训练师盖勒、保镖科勒和伍登正守在他身旁，但没有人说话。某个工作人员从他身边走过，他欢快地向乔丹打了个招呼，但乔丹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飞机在颠簸，球员都在熟睡。乔丹伸长了双腿，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最大的悲哀就是：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神，但他的身体认为他只是人。他的生命不再只有胜利，他只能学会忘记输赢，独自享受篮球场上的最后时光。

　　奇才来到洛杉矶，这意味着乔丹将面对科比、湖人和前公牛主帅菲尔·杰克逊。杰克逊曾率领乔丹在公牛赢得了6枚总冠军戒指，乔丹曾说过除了杰克逊，他不会再为其他主帅打球。

　　“我知道我们的友谊将永恒不变，不管我们是否会在球场上相见，”这是乔丹第一次与杰克逊在球场上兵戎相见，但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冷静，“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之间的爱永远存在。”有人问杰克逊，乔丹是否还像90年代一样优秀，这个问题让禅师有些仓皇和震惊：“不，他不再是当年的乔丹。对现在的他而言，篮球变成了挑战，很多时候，我发现他非常疲劳，而在疲劳时，他必须面对失败。”

　　在洛杉矶的斯坦普中心，乔丹出赛41分钟。乔丹是个正在褪色的上帝，他试图在比赛中击败科比，但科比最终占据上风。乔丹小心翼翼地对付着这个对手，他尽量让自己跟上他的步伐，但在一眨眼间，乔丹发现科比已从左侧跑到右翼。这就像是场短暂而令人目眩的拳击赛，年轻人才是攻击者，一直都是掠夺者的老将终于也成了别人口中的食物。科比盯着乔丹，他飞快地突到左侧，在乔丹摇晃着跟上时，科比像鬼魅般跳投出手，皮球飞进篮筐。“我知道自己不再是1993年的乔丹了，我无法再跟上这些年轻人，”乔丹说话的声音无比平静，“看，这不再是场公平的游戏，我现在不处于最佳状态，我无法击败他们。”

　　膝伤和球队的沉沦成了乔丹的头号敌人，但失败之痛原本就是比赛的一部分。让乔丹略感欣慰的是，他依然是球迷们心中的篮球之神。在乔丹出现的夜晚，胜利、失败、季后赛都不再重要，人们唯一希望看到的是乔丹的比赛。奇才是联盟的著名烂队，但奇才的上座率是个奇迹。在华盛顿，人们像蝗虫一样涌进MCI中心，球队41个主场门票销售一空，乔丹为MCI中心带来的直接经济利益达到了1800万美元。“乔丹的影响力是无与伦比的，”奇才老板亚伯·波林快活地说，尽管他的球队依然被拦在季后赛大门外。奇才并不是乔丹复出的唯一受益者，NBA比赛的电视收视率节节上升，NBC、特纳电视网及本赛季的ABC、ESPN的NBA直播成为最炙热的电视节目，广告商想尽办法把广告投放到这一时段。

　　金钱永远是最有力的，NBA和所有球队老板都对乔丹心存感激，毕竟，这个38岁、走路内八字、总在展现迷人微笑的球员是他们的救世主。但乔丹把这当成自己的悲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没有在球场上重新获得成功，我只是个吸引人们出现在球场上的噱头。球迷们不是为了在球场上看到乔丹的成功，他们只是为了看到乔丹……”

　　复出，似乎已成了乔丹的梦魇，篮球之神开始直率地谈论肌腱炎给自己造成的困扰，冷静地面对缠着自己的各种麻烦，但在乔丹眼里，科比和卡特依然不是头号问题，“当我急匆匆复出时，我甚至没等待自己作好准备，膝盖的炎症、身体的跨掉，当一个零件出现问题时，整个庞大系统的运转似乎都停止了。”

　　2003年4月17日，乔丹终于在费城向自己40岁的双膝投降，在本赛季的最后几周，乔丹出现在摩纳哥和拉斯维加斯，21点和一大堆蓝色筹码帮助他挥却了不愉快的篮球回忆，既然在篮球场上没有取得成功，赌博场上的胜利也能带来些许安慰。乔丹沉溺于令人窒息的赌博快感，冒险比篮球上的驰骋更让他快乐——尽管冒险永远意味着成功或失败。

　　时间又回到了费城第一联合中心的新闻发布厅。“篮球曾是我的生命，”40岁的乔丹说，他正在宣布职业生涯中的第三次退役，“但现在，我再也不打算穿上任何球衣。这不再是种可怕的感觉，这不恐怖，这是我必须紧紧抓住的生活，现在是时候了。你曾为你所爱的事情付出这么多……显然，这是个令人伤心的局面，但我能处理一切。篮球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有些时候，你必须向你最好的朋友告别，然后继续前进。”

　　费城像所有城市一样给了乔丹最隆重的告别仪式，名人堂成员“J博士”欧文和摩西·马龙送给乔丹一辆高尔夫球车，R&B歌手特德·彭德格拉斯演唱了美国国歌，然后，乔丹接过了斯诺手中的麦克风，向第一联合中心涕泪交加的球迷开始自己的告别致辞：“显然，你们在费城看到的是全联盟最具天赋的一些球员，现在，我的感觉就像J博士一样，在我离开时，联盟有如此多才华横溢的球员。感谢你们对比赛的支持，感谢你们对我的支持，继续努力！能在这里看到J博士、摩西的感觉真好，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们！”

　　短暂的沉寂后，球迷们开始爆发。又一个惊喜，来自芝加哥联合中心的播音员雷·卡莱开始最后一次介绍乔丹入场：“现在，来自北——卡——罗——莱——纳，后卫——六英尺——六英寸——的迈克尔——乔丹——！”这绝对让乔丹感动了，“我为我在过去这么多年所做过的一切而感到自豪，我觉得，我能毫无遗憾地离开了。”

　　他终于选择了毫无遗憾地离开，他或许不会再有第三次复出的传奇，但他的冒险不会停止。

　　篮球会说：“再见，迈克！”

　　我们则说：“谢谢你，老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