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刘 我是在3月24日周日晚上8点20分接到唐晖电话的。他说,西安出事了,裁判周伟新在比赛最后几秒钟判给青岛队一个点球,使陕西队不得不把咬进嘴里的三分吐了两分出来。现场球迷不干,先有一人飞檐走壁潜入场内,乘乱掏了裁判一记老拳,又在大批警察炯炯有神的眼皮底下毫毛不损地溜之夭夭。之后,发生大规模骚乱,闹事球迷不仅烧了警车,还用石块与警察对打,还在路边袭击过路的行人和车辆,闹得大发了。 我心里一懔:"真的?" "真的,我手里就有刚传过来的照片,上面看得很清楚,警察正用高压水枪灭火和冲人,防暴警察也出动了。这件事不得了。" "我的天,又是一个5.19。" "你得赶快评论一下,一小时内把稿子传给我,明天要见报。" 唐晖是《五羊体育》新上任的总编辑,跟我是哥们似的朋友。与他通过话,我上网查询详情。奇怪,几家大网站没有动静。这怎么可能?如果骚乱从下午五点半就爆发了,反应光速的网站体育频道不可能三小时后还一无所知或知情不报。我忍不住拨了大浪体育陶铭的手机,却怎么也拨不通。又同央视新闻部陈军联系,他叨叨说,我在丈母娘家哄了一天的老婆,她非要跟我闹离,还让她姐和姐夫来挤兑我,她姐那张嘴整个一黑哨,气得我真想一把火烧了她家……我哪有工夫管什么西安球迷打架的鸟事? 我骂了陈军三十几句,一看表,咳,时间耗了,不赶稿不行。我扯出键盘敲道:"西安发生大规模球迷骚乱,令人震惊和痛心。秦都朱雀,蹴鞠溅血,这已经是触目惊心的第二次了。陕西这地方,素来民风剽悍,好勇斗狠,有了甲A球队以后,球市如同燃烧的火球,其骇人声势很快盖过了沈阳的火爆和成都的热辣,在中国无地与之争锋,这本来是足球意义上大快人心的好事。可是……" "……可是,的确不止一辆!光我亲眼看见的被烧和被砸的车辆就有四台了!"这是小黄的声音,这声音像一串没头没脑的鞭炮炸进我的耳朵,"还有,朱雀体育场的座椅是塑料面的,球迷把报纸点着丢在上面,能不引燃它们吗?!你们怎么那么啰嗦?!连我说的话都不信?!" "你在跟谁说话呢?"我问小黄。 "啊?跟谁说话?我他妈的……哎哟,你是金老师?这……我怎么把电话打到你那儿去了!妈的,全乱了!我摁错号码了……" "你先别挂电话……你在哪儿现在?在现场吗?" "我就在朱雀大街路口!……金老师,这儿的事你听说了吧?他妈的,简直是一场暴乱!黑压压的几千人啊!砖头在我头上飞来飞去,警察把警棍、盾牌和水枪都用上了,仍然控制不住局势。这种场面,我只在中东巴以冲突的电视新闻里看到过,生活中还是第一次经历。我现在全身都是湿的,被消防车的水龙头给浇的……" "究竟怎么回事儿?" "比赛马上就要结束时,陕西队以3比2领先,但青岛队很顽强,小将曲波在最后关头冲进陕西队禁区,被拉倒,裁判就判了点球。这个点球一罚进,场面一下就乱了。看台上放起了火,观众把乱七八糟的东西砸进场内,青岛队的姜峰被砸得满脸是血。我赶到新闻发布室,里面也乱,青岛队韩国教头李章洙和赛区值勤人员发生激烈争执,双方闹得很不愉快。最可怕的是,观众散场后不走,把体育场团团围住,让警察交出裁判周伟新,说他是黑哨。人越聚越多,就有人用石块攻击警察,于是骚乱像火山一样爆发了。球迷人多势众,警察势单力薄,警车被人放火烧了,青岛队大巴也遭到石块袭击。体育场前面的广场成了战火纷飞的战场,我感觉像置身在耶路撒冷街头,生命安全都受到了威胁……" "你手里有照片吗?" "有,数码机拍的。我给编辑部发回去几张,那帮孙子挑三拣四的还让我守在这拍下去,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给我传几张,要着火的和浇水的。" "没问题,马上到你信箱。" 小黄是一家日报的足球记者,他是去西安采访的。下午那会儿他和我通过电话,询问一个很偏涩的成语是哪几个字。他传过来的照片显见是仓促抓拍的,构图歪七扭八,色调浑浊模糊,但是那上面黑黑的浓烟和白白的水柱如假包换。我吸了几口凉气,接着写道: "……可是,看球而动肝火,然后就动手动脚,继而大打出手,还明火执仗地耍横滋事,硬要在中国足球的词典里添加一个'足球流氓'的名词,这是何苦又何必呢?!" 老刘在这时也打来电话同我讨论此事。他说是在中国日报网站上看到的。他说那伙闯祸的愣娃子值得同情,相信他们是被黑哨给气糊涂了。他说,我不认为中国有"足球流氓",至少现在没有,因为他们没有前科,也没有主观故意和滋事惯性,说他们是"足球痞子"还可以,指为"流氓"有些言过其辞。再者,放火烧车那些人只是极少数败类,他们在不看球时就是流氓,耍不耍流氓与足球无关。总之,这起骚乱的起源和黑哨有关。前段日子举国声讨黑哨,掀起了惊涛拍岸的"反黑浪潮",这一背景必定深刻影响西安作乱球迷的心态。 他说,足球流氓这个词,你最好不要使用。 我说,你是一家之言,虽然不无道理。 他说,我敢断言,用了这个词,会引起很多麻烦。 我说,现在这年月,什么都可能存在,什么都可能消失,你不必为有没有流氓烦恼,何况是足球流氓。 老刘是个老作家,之所以和我忘年拜把子,是因为八年前美国世界杯那个夏天,我俩在黄山沆瀣一气地逃会。身为作家,放着正经笔会不对付,整夜窝在电视机前追看足球比赛,然后在白天讨论文学使命的会议上萎靡犯困,非球迷疯子而不能为。那年开会的宾馆很讨厌,建在山坳上,依靠微波传递的转播信号时阻时畅。更讨厌的是,客房里不配电视,就一楼大厅的棋牌室有台带箱套的金星,还要定点上锁。我同老刘的交情萌发于分头向锁电视的老汉贿赂讪笑和香烟的联合行动中,这种交情的加深得益于一个巴西迷和一个意大利迷各持己见的争吵。我是意迷,他是巴迷。我管他叫刘老师,他管我叫小金头。我原本对巴西队也很喜欢,可是老刘总爱拿着巴西当令箭,把其他球队贬损得不成样子,我心里就不平静,先是向他请教和探讨,之后是商榷和质疑,再后发展到辩论和吵架。老刘性如野火,一吵就急,一急就骂。在那些熬夜看球的晚上,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娘的,你牛逼什么呀?我要是年轻二十岁,非把你小子拎到球场上比试比试!看我不踢碎你的裆!z 我心想,你这老不死的就爱倚老卖老,有什么呀,我又不靠你发工资,也没打算向你的刊物投稿,你成晚成晚大放厥词,还霸道得像只螃蟹,不灭灭你的邪火你还成了灾了。我那阵子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有志不在年高,有屁不在肉老!我要是年老二十岁,不把你的老骨头踢断我就不姓金! 往往是,我俩像听课的孩子似的并排坐着,眼珠子瞄着电视里的球赛,舌头在另外一个没影儿的球场上较劲。他不爱幼,我也就不尊老。 多年以后,我偶然写起了球评,而且乐此不疲一发不可收拾。他发现后又生气又痛心,就损我,你以为你裆里的蛋子长大了,就可以胡球乱写了?就你看球的眼光,能把鼻孔看成肚脐眼儿……那年,我说巴西夺冠就夺了不是?你呢?你说意大利行,他们行在哪里了?我说你得了吧,别他娘的不务正业了,你数数,中国7200多名注册作家,有几个愿意写足球? 几乎我每一篇球评的观点,他都要反对。几年下来,区别只在于反对的程度是激烈八度还是温和三分。要是哪一次他突然与我有了什么共识--譬如在李铁不可或缺或者孙继海进入国家队的问题上--我反倒十分不适应。 一个老刘,一个露西,被我认定是命中的冤家。 "正值多事之秋,长安城门失火,殃及甲A池鱼。据说,又是可疑的'黑哨'点燃了西安球场的骚乱炸药,使一伙流放了自己理性的暴徒乘机砸烂了脆弱的甲A牌坊和正常的社会秩序。然而,黑哨也好,流氓也罢,这二者都不是我们需要的牛奶和面包。足球这东西,再怎么煽情和蹦达,毕竟是一场虚拟的战争,它的强悍美学和血性力量同现实中的暴力及罪恶风马牛不相及。作为看台观众,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成为以足球名义行凶作害的合理借口。此次'西安事变',与17年前的'5.19之乱'惊人地相似,它的拳脚和火光不仅伤害了一场球赛,也毁坏了我们心底深处来自足球的人文快乐和精神寄托。足球如果是黑哨和流氓的足球,我们的足球情怀就成了猿人洞穴里的石块和兽皮。" 这就是露西所说的那篇《西安事变》。 (四)路黑社 在网站门户之一的网聚,一伙在足球BBS上动不动就以天王老子口吻痛斥中国足球和淫骂网友老母的人,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来潮的结果是有一个名叫"路黑社"的网上球评组织,人模狗样地横空出世。 按照路黑社后来的官方解释,他们几个合伙人的扎成一堆,进而结为死党,起因于他们一年前和作家金球的一场关于"足球观点和球评风格"的网上论战,并且进一步宣称,当年的金球是他们手下败将,在交火时,主要的真理和力量都在他们身上而不在金球手上,而随后金球与他们"不打不相识",实质上是战败的金球所采取的一种灰溜溜的示弱和投诚行为。 我虽然被这伙人任命为路黑社顾问,但这种解释从何而来并不知情。这种解释的前一部分确有其事,后一部分在我心里是个忍俊不禁的问号。我觉得我从没有在网上与什么人有过撕心裂肺的论战。那次事件中,遭遇不期而遇的围攻,产生指鹿为马的误会,在我而言都是被动的。我堆起笑脸,与他们就一些值得交换的意见进行讨论当然是有,"交战"却怎么也谈不上,硬弓铁箭的开火就更谈不上。战都未战,何来战胜或战败? 我因此悟出了一个学问:网络上是决不相信老子《道德经》里"大国者下流"那一套的。你对人谦恭友善,人家会认为你在装孙子,就好比你和一伙色鬼嫖客在一起,如果老是不去泡妞,别人就有可能把你当成妞。 尽管这种恍然大悟令我不爽,尽管现实中有种种坚硬障碍和堂皇理由阻止我与BBS接近,可是在网上,那种磁石般吸引我的人人平等的存在法则,那种来自足球的超越文化阶级立场的巨大魅力,依然鼓励我去完成与路黑社的勾结。我天性好动,没费多少力气就说服了自己,丢掉私心杂念,用力握住了他们伸过来的手,开始了两厢情愿的网上交游和没大没小的口舌嬉闹。日子一久,我没法不喜欢这个依靠想象力构建起来的,看得见却摸不着的足球沙龙和情感驿站。我在那里注册了一个网名,选了一幅幽默动画作为签名栏插图。那动画的情节表现了这样一个有含义的故事:两只品种不同的小狗,先是胡天黑地地咬架,随后两败俱伤地媾和,最后相安无事地勾搭在一起。我为之配写的文字解说是:"不打不相识?不骂不相知?那么,打骂是知识?" 这幅图文,注释了我介入BBS的情调。 这茶楼对我网上情感的蛊惑,大牛和阿健也很清楚。在一年前,他们俩说起网上的风月山水,我是插不上嘴的。论及网上经验和阅历,大牛算我的入门师父,阿健则算得上大牛的师父。大牛是我的助手,解放军工程学院出身,服役18年,退伍前挂上了中校军衔。大牛的退伍不是以干部转业而是以士兵复员的形式办理的,没要公职,领取15万元自谋生路。他办过几家公司,蝇头小利抵不住苛捐杂税和坑蒙拐骗,便放弃了折腾,加盟我现在负责的这家文化机构。我没来时,他已经是副老总。大牛精通电脑,一大爱好是上网打仗,四十岁的人了,玩起盟军敢死队和三角洲部队,能几天几夜不睡觉。如果不是遇见我,他对足球是没有丁点兴趣的。 阿健早就是球迷,在晚报跑了多年文化口,认识的作家和骚人比我多几倍。他属于在中国最早上网的那批人,网站里的什么名堂都见过,所有花样都玩过,所以现在很少上网,上了,也主要是浏览新闻和搜索资料。 我的小说和其他作品上了网站后,形形色色的网友捣鼓出来的喜怒无常的评论使我惊异不已,一下子就意识到了网站和传统报刊的差别。阿健点拨我说,上网如果不去BBS互动一下,就和结了婚没过性生活一样,等于没有上网,否则,和看报纸看电视有什么两样? 这句话对我触动不小。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