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露西 我对露西在说话时喜欢夹杂太多"那么那么"的毛病已经充耳不闻。可能是海底电缆的传输原因，也可能是程控机站的交换原因，这一年来每次接听她的越洋电话，都会遇见时远时近的不同步传音现象。这种现象总是提醒我，她曾经风风火火地游离于我的记忆之外。有时想想，当年像小动物似的从同一个笼子里鸟兽散去，长时间天各一方，音信杳无，以为彼此间就这么好自为之，甚至曲终人散了，却忽然虚无缥缈地接上了头，好象分别和断线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像北方城市岸边的柳树，虽然在叶落知秋的季节一丝不挂，但一到了新的春天，被小风一吹，小雨一淋，没事似的就又绿了。 那些两小无猜的闹腾都还存在。我比她多一些的东西，除了太太还有儿子。她比我多一些的东西，除了一个美国国籍，还有一口纽约口音的流利英语。 太平洋再大，也大不过急剧扩张的互联网。一年前，我的一部足球小说被波澜壮阔的大浪网转载，露西在大浪北美分站的浪尖上看见了这篇东西。那是我半文半商好几年后，因为足球里的假球黑哨太不要脸，老是搅乱我观看联赛的良好兴致，一气之下，匆匆忙忙出版的一部事后很不满意的长篇小说。这小说发表时，我没有像以往那样使用笔名，露西觉得作者像我，就和大浪编辑联系，不知用什么法子弄到了我的电话，打过来让我猜她是谁。她的口音变化很大，不是沧桑了，也不是洋气了，一口京片子还是呼天喊地的，只是语速失控得有点厉害。以前她说一句我还能听进去半句，现在不行了。她说"我从哈佛毕业后在阿拉斯加一所生产保鲜火鸡的工厂里混了几年"，进了我的耳朵就成了"我和火鸡在鬼混"。她说"我后来去歌剧院跑龙套觉得没劲就加盟了一家台湾人创办的华文报纸"，让我听着仿佛是"台湾割据没什么劲"。 露西今天又来电话了。她在电话中高速演讲时电视里正在说，三北防护林形同虚设，北京今天又是沙尘暴。虽然我人在广州，没有处在观测沙尘暴的合适地点，但我仍然迅速打断了她在电话里给我制造的同样性质的飞沙走石，说你们想要什么样的稿子得嘀咕清楚，不然我摸不准你们这些鬼佬报纸起的什么坏心眼，我不放心。 她说有什么不放心的？人也打了，车也烧了，和警方的冲突也发生了，就这么档子事，有什么心眼可起的？ 我说，我写字的地方和你编字的地方毕竟隔着一个太平洋，和你之间也隔着一个九年没有见面的生分，再说了，你这老丫头又不是报道和评论足球的，瞎掺和什么？我总觉得你们关心这事儿别有用心，好像要在兵马俑和曼哈顿废墟之间愚蠢地寻找你们猜测中的猫腻……你别急着否认，刚才我在电话里隐约听到了你同事的几嗓子旁白--他的台湾口音使我想起一个名叫周杰的西安男娃--这娃娃本来是讲大陆普语的，后来溜进一群比日本人还要夸张的台湾人中间，拍了部让从前的宫廷高干子弟和格格们按照老琼瑶的方式谈恋爱的古装情戏，从此变声为鸭里鸭气的大陆腔台湾国语--他刚才在你旁边说：这是足球恐怖主义行为。这观点没有叫我吃惊。你告诉我，你也是这样看的吧？要不，你这个分不清前锋后卫的球盲，这个见异思迁的假洋鬼子，为什么会破天荒关心中国足球？ 露西先说了句粗暴的英语，大概是"你这混蛋"的意思。没等她抢答我的问题，我的舌头扭过话把子说，所以，就这样吧。 "就哪样？你丫什么意思？"她的质问尖脆极了，"你是不是看球也犯浑？也耍流氓？是打过人还是放过火？你怎么变得没有良知和是非不明了？我告诉你，你昨天写的那篇《西安事变》我已经转载，基本上我们也是那个态度。别指望嘻嘻哈哈的就能敷衍我，我在纽约时间晚上１１点之前要是见不到稿子，要是少于２０００个汉字，我就把小婷子从我家里赶出去！" 听我噤声了，她又踹了一脚："我警告你，我说到做到。" （二）小婷子 小婷子是我一位老哥的女儿，去年７月自费去了新泽西一所商学院留学。"９.１１"前，她从课堂窗口就能清晰地看见世贸中心的双子大楼，每每扬起下巴仰望那里，她便望梅止渴。这所古老的学院与曼哈顿隔河相望，按照我当时向露西求证时听到的说法，从新泽西过桥后，如果小婷子懂得抄近路，步行２０分钟就能抵达露西新买的居所。这可真是巧，不由得我不打露西的主意。 我的如意算盘是这样的--小婷子在８岁上二年纪时开始管我叫小金叔叔，一晃叫了十三年，那时我刚参加工作，是个见习的文学编辑，她爸是我的师兄级前辈和领班；小婷子女大十八变，如今出落得沉鱼落雁，比媒体上那些使用各种美容手段人工捏弄出来的橡皮玩偶经看得多，走在街上经常会把男人吓一跳；她爸愿意四处借债凑齐二十几万元送她留美，我是坚决支持；同时，我也指盼小婷子学有所成花落高枝，尽快帮助她健忘的老爸将以前和现在借我的那部分钱还给我；基于此，我打算让小婷子住在露西家，既省钱又安全，还能及时地从露西那里学到无数交际技巧和移民经验。只是最好不要沾染露西身上劈头盖脸的那股匪气。 于是，我有天打了个电话给露西，问道，她什么时候搬过来？ 露西一愣，说，谁？谁要干吗？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小婷子什么时候搬过来？" "搬哪儿呀？我没听说她要……转学呀。" "不是转学，是转床。" "往哪儿转？"露西陡然警觉了，"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最近老惦记你，想起你这人飘洋过海，孤苦伶仃，一个人在纽约窝着，闲了闷了也没人说话，青春流逝了也没个人见证，忒不容易，也不划算。我琢磨着吧，怎么说你当年也是个和我恋爱未遂分子，我不能完全对你不管不顾，正好小婷子去美国圆梦，这孩子乖巧懂事，善解人意，又聪明又勤快，她……" "她跟我有什么关系？！"露西火了，"你的爪子也伸得太长了吧？以前上学考试，你敢隔着几张课桌揪我卷子，现在又把手伸到美国来骚扰我！十年不见……" "不，是九年。"我纠正她。 "九年就九年！你的脸皮在这九年里怎么厚成这样！我屋子才鸽子笼那么大，还有男友定期来住，你……你丫再胡闹我拿脚丫子抽你！" 你丫再胡闹我拿脚丫子抽你。这句话是我们那拨人上学时的口头禅和问候语。我肯定我有七、八年时间没有听过这句话了。这句话就像一首怀旧的歌谣，包含着许多过去岁月的唏嘘记忆和竹马情分。露西把这句话说出来后，我和她都乐了。 小婷子就这样住进了露西的公寓。借住的方式当然不是一码是一码的ＡＡ制，而是免费伺候和悉心呵护的ＢＢ制。露西每次骂骂咧咧同我叙旧时，都忘不了让我知晓，她不是给小婷子新置了纽约那里正在流行的奇装异服和羊胎蚌胆，就是带她去了尼亚加拉大瀑布或者华盛顿的白宫草坪。她从没讲过关于小婷子的一句好话，但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小婷子一定像一只大鸟翅膀下的宠雏，过得很滋润。 "我叫她以后不要和我说汉语。"露西说，"中国人舌头本来就笨，老是在一块儿讲汉语，１００年也学不会英语。" "你让她慢慢来。"我说。 "尼姑念经才慢慢来呢！想混出个样子来，就得从此时此刻和吃喝拉撒开始。我教她的第一个单词是卫生巾。纽约人说卫生巾和英国佬澳大利亚佬的说法完全不一样，连这都搞不清楚，她上街买卫生巾别人会给她拿一瓶芒果酱！" 露西这丫头的性格就是这样，一如一张洗印时弄反了的相片，得倒着看。 据小婷子说，其实露西按揭的阔绰屋子足有两百多个平方，半年中也没见有特别发情的男友来睡她。她今年初再次获得升迁，在那家华文报纸中的地位已相当于大陆报社里的编委或社委了。 小婷子说，露西特像葛丽茜丝。 "葛丽茜丝是谁？" "纽约女议员，也是记者出身，也是三十多岁，天天在电视里讲话，是纽约特有名的女强人。"小婷子崇敬地说，"她说，给青少年提供毒品的人全是粪坑里的猪。" (未完待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