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都江堰聚源中学
讲述人：胡明 对象：死去的女儿胡慧姗
她曾是年级成绩第二，曾是班级篮球队队长，曾希望创作一部爱情小说，曾是家里唯一的希望……
曾经的笑容
在父亲眼里，她一直都是个外向的孩子，鲜亮、活泼，甚至打得一手号篮球。
往年的这个时候，从成都前往都江堰的成灌高速一路过去，城里的人成群结队驶往都江堰、青城山，迎着郊区清新的味道，面带微笑，享受着这个春暖花开时节。
而现在，空气当中只弥漫着来自三种东西的味道，消毒液，灰尘，还有发腐的尸体。
都江堰已不是那个都江堰。
挂着太阳的天气有些放阴，却带着些闷热……就是那种典型的四川气候，让人感受不到阳光的灼热，但紫外线却像文火一般将衣服慢慢浸湿。
每一条街道都有坍踏的楼房，厚厚的口罩也遮不住那些劫后余生的表情。胡明……聚源中学一名学生的家长，这个四十开外的男人有着放在人堆里便难以察觉的普通，倏忽过了大半生，他的人生理想非常渺小，开好出租车，把唯一的女儿养大成人。
这个理想从5月12日那天起再也无法实现。除了在操场上体育课的二十几个孩子逃了出去，其余三个年级近八百名师生，全被埋在高高的瓦砾堆里，那里头就有他的女儿胡慧姗。
胡慧姗不过是这倾城之祸的一个例子，也是这每天翻动着上升的死亡数字当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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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源中学废墟现场已被武警战士清理，但还是有些不死心的家长来回徘徊着，当有人询问时，他们语气平淡，表情漠然……胡明又一次不自觉地溜达到了学校，这是一次下意识的行为，因为头一天女儿胡慧姗的遗体已经在殡仪馆火化了。
这一次胡明不再靠前，像其他那些悬而未决的家长，或是热心的当地人一般，再翻翻这看看那，他仿佛终于平静了下来，悲伤早将脸上的表情冲洗得干干净净，偶尔被一个记者逮住采访，他会不紧不慢地回答问题，泪水几度涌向眼角又截流回去。
他还是觉得，女儿就在身边，鲜亮、活波，性格外向，能说会道，除了学习成绩好，甚至打得一手好篮球，带领球队拿过学校的第一名。
5月12日的头两天正好是星期六，也是胡明的生日，女儿还拉着妈妈出去给他买生日礼物，因为没有买到合适的，女儿说：下个星期再来吧。
那天，也是胡明最后一次见到女儿。
不，胡明又摇摇头，实际上并不算最后一次，12日下午发生地震后，当天晚上女儿就被武警战士们挖了出来。“她是被挖出来的第二个，虽然脸都有些变形了，每个孩子都穿着同样的校服，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那就是我的女儿。”
胡明并不擅长言谈，每每回忆到关键之处，几近哽咽之时，他就只会用句都江堰的话说：“我们女儿她非（乖）的！”
尸体一排排摆满了操场，除了前额的下凹，胡慧姗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胡明甚至看到女儿嘴角上翘，仿佛在朝自己的亲人微笑。“她一直都是个外向活波的孩子，从来不让我们担心。”恐怕这一次也不例外……胡明就一直那样搂着女儿，天已经黑了，女儿穿得太少，他怕入夜了会容易受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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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破的痛
丧女之痛让母亲常常情绪不稳，而父亲也只能悲伤地默默坐在一边。
一见到记者，胡明的妻子就泪如泉涌。
这位母亲常常拉着我，她的手一直温润潮湿。她说，从前常这样拉着女儿的手，两个人去街上，别人都开玩笑说她们像两姐妹。
两口子几年前就下了岗，为了供女儿读书，她四处打短工、摆地摊，为此落下了哮喘，胡明则开出租车，落下了腰椎间盘突出，常年都需要作牵引。虽然生活不易，两口子却相当知足，“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怎么都可以。”
女儿很争气，成绩常常名列前茅，凭成绩考上了集源中学。“考进去时才三十几名，一学期过后就成了全年级第二，那次让家长上台讲话，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女儿是这个家庭的唯一希望。
5月12日下午2点28分04秒，当8级的强烈地震撼动了大半个中国时，距离震中仅100公里左右的都江堰市郊，有大约800名师生的聚源中学刚刚敲响上课铃。
据亲历者说，只是几秒钟的事，约80米长的一栋4层教学楼，在剧烈晃动了几下之后就突然坍塌，瞬间化为两三米高的瓦砾堆。扭曲的钢筋裸露在石块里，远远的，可以看到碎布、桌椅残片，和已经分不清是什么的各种残块。
“我女儿是班长，从小又懂事又听话。发生地震的时候，老师叫大家不要惊慌不要动，就是因为当时她一动不动，被预制板砸中了前额……”女儿的脸原本干干净净，见到母亲之后就突然鼻血涌出……四川的民间大概有这样的说法，非正常死亡者在见到至亲的人时会有这种现象，那天在火葬场送别女儿的时候，胡明一直在用DV和相机拍女儿，“其实挖出来那天就想拍了，但当时有许多家长在，怕不太好。”胡明说，家里女儿的照片很多，但他还是想在这种时候拍下女儿的遗容，但在这段DV中，妻子却未能控制住自己，眼神放空一头撞到墙上。
“如果不是为了他，”她指指胡明，“我就跟女儿去了。”
她知道，每天的太阳还会继续升起，地上的土地还会时不时颤抖，一切依旧……只是对于她而言，生活真的戛然而止了。“她不仅仅成绩很好，体育也很好，还爱打篮球，是班上的队长，还拿过学校的第一名。”
像突然间遗忘了女儿已经不再人间的事实一样，胡明夫妇重复唠叨着这几句话。
在我的镜头下，那些倒塌的建筑下面，除了青紫色的扭曲的躯体，轰然倒地的篮球架也是一个巨大的感叹号，莫非它们也不能承受那些鲜活的青春的笑声和记忆了？
由于地震，全家人搬到了地震棚，胡明的妈妈、弟弟、阿姨，一家大小都住在这里，和其他同住的灾民们一样，每天的生活就是单纯的重复：起床，听收音机，吃饭，回忆。
那些弥漫着血腥味的数字还在每天翻滚着，
胡明和他妻子不过是千千万万的受灾者之一，还在抢险救灾的人们还来不及安慰这样的人，治疗这样的创伤。
“她作文写得可好了，以前还自己创作过一部小说，讲的是什么爱情故事……”回忆依旧是这样破碎。像是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她脸上竟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我想起来了，娃娃的作文我给她收起来了，回头找一下，那可是她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一时沉寂，一时热切，地震仿佛在这位不幸的母亲心里投下了黑洞，衰老，只是一刹那的事。
唯有在最后再见的时候拥抱了一下这位不幸的母亲，“你真的就像我们的亲人，”她看我时眼神竟有些不舍，她甚至举起手来在窗外挥手……就算眼角还有点点泪花，却也强忍着对我绽放出微笑。
一如他们从来对生活的那种妥协的姿态。
(责任编辑：风雪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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