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暂停

 

    5月13日，奥运火炬结束了在福建的传递，到达江西瑞金，当夜，几十辆车狂奔于瑞金的大街小巷，年轻人将身体探出车窗，挥舞着五星红旗和奥运五环旗，喊着“中国加油”，一直闹腾到将近凌晨三点，瑞金市中心广场，更多的市民和外地游客为他们摇旗呐喊，跺脚助威。陈萌沧和胡贲也在人群里，他们是网易奥运频道的记者，此行使命是跟随火炬到达所有113个城市，进行“百城记”的采访。陈胡的口号和别人不同，是“抗震救灾，重建家园，中国加油，汶川挺住”，但这个口号引起了周围人的哄笑。这种哄笑只能这样来解读：当时，发生在汶川这场60年来无先例的灾难还没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

 

    早些时候，我在瑞金街头采访那些从广东一路跟随火炬的年轻人，就知不能苛责他们，他们很多人没有多余的钱住店，只能露宿瑞金街头，根本不知汶川地震的发生。

 

    这是一些从前不曾有过的人，老一代不会幻想这样的方式——流动，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追随。他们中有老有少，有白领、有学生，或者辞职或者请假，甚至逃课，用小规模销售五星红旗、奥运会旗和印着各种奥运图案T恤的方式赚些路费，沿着火炬传递路线，试图跟随到更多的城市。

 

    金涛，24岁，大学刚毕业，更是说自己一定要跟着火炬走到北京，观看奥运会的比赛，他的脸几乎被各种贴纸完全覆盖。是什么让这些人对奥运火炬传递如此热衷呢？金涛说是出于对国家的热爱。火炬，在那之前，被很多人认为是国家的象征，这和它多舛的经历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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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ne Day 5月12日上午，火炬传递到泉州，一名火炬手欢欣异常。当日下午，汶川地震爆发，火炬

传递仅成为传递城市当地的活动。七天后，火炬传递活动暂停。

 

    在中国举办奥运会，是整整一百年前一个知识分子的梦想，他叫张伯苓，南开系列学校的创始人，1908年他在《天津青年》提出三个愿望：一、中国何时能派一名运动员参加奥运会？二、中国何时能派一支运动队参加奥运会？三、中国何时能举办奥运会？

 

    这著名的三问现在都有了答案，尤其是前两个问题，已经是微不足道的小CASE了，中国不但派一名一队参加奥运会，并且把130多枚奥运金牌顺理成章地纳入囊中。但就在中国即将举办奥运会的前夜，奥运火炬 “出事”了，并引起了巨大的风波。

 

    4月7日，奥运火炬接力手，残疾人运动员金晶在法国巴黎遇到了麻烦。按计划，金晶是巴黎火炬传递的第三棒接力手，就在她等待着上一个接力手来到时，一个不明身份的人试图抢夺她手里的火炬，金晶本能地用身体护住了火炬，喜欢击剑运动的她姿态优美，面容坚定。和姚明刘翔同样来自上海的金晶，也拥有和他们一样的好口才，事后，她说：“我当时给他们一个信息，你想从我手中抢走火炬，除非从我尸体上爬过去。”

 

    这个美丽的残疾女孩，引起国人的好感和对法国保护火炬不力的愤怒，使得事情变得难以控制，尽管法国人辩解，他们破天荒地布置三千警察来维持秩序，但无人理睬。

 

    爱国青年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法国公司家乐福大股东LV支持某个组织，意欲对中国不利，于是，他们开始了行动，发出号召，要求“是中国人的”就要参与抵制家乐福的行动。在昆明，试图反对抵制家乐福的人遭到矿泉水瓶的袭击；4月18日，武汉家乐福门前的五星红旗不知何故降到了旗杆一半的位置，被愤怒声讨；而在青岛，在北京，都有青年人上街游行，并在家乐福门前聚集；在合肥，年轻人更是烧毁了一面荷兰国旗——他们搞错了，以为那是法国国旗。

 

    好在由于警方的努力工作，年轻人的愤怒渐渐平息，他们是爱国者，而警察是国家机器，他们反对的是法国人，当然不会和中国国家机器过不去。法国总统萨科齐看上去是“不得不”地适时给金晶写了信，虽无道歉内容，但态度颇好，让爱国青年们感觉到了一丝“胜利”的喜悦。

 

    可是， 另外的麻烦几乎和抵制家乐福的倡议同时到来，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主持人卡弗蒂延续了一向的大嘴风格，在4月9日他自己的电视节目中发表言论，称“中国产品是垃圾”，“在过去50年里中国人基本上一直是一帮暴民和匪徒”。

 

 

 

    对中国年轻人来说，这种言论比法国警察的“不作为”更难以忍受，他们又掀起了一场反C N N的运动，并建立了相关网站，“做人不能太CNN”代替“做人不能太CCTV”成了网络流行语。中国外交部发言人也相当配合，要求CNN和卡弗蒂道歉，但CNN却声明卡弗蒂的话不是针对中国人民，而是中国政府。纠缠数次，不能终局。

 

    于是，保卫奥运火炬的声音传遍了世界各个相关城市，各地华人或者自发地，或者在中国使领馆的率领下，组成奥运火炬支持团队，和其他意图借奥运火炬传递机会宣示反对主张的组织和单人“斗智斗勇”，他们称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比如来自青岛的女生王千源）为“汉奸”，或言语冲突（在旧金山），或手脚并用（在首尔），为自己增加勇气，为卡弗蒂增加证据。

 

    盼望着，盼望着，奥运火炬来到了国内，5月1日，奥运火炬抵达香港，在现场的陈萌沧注意到了一些细节：“面对已经到达香港的圣火，沙田地区的民众开始担心自己的衣服在火炬传递当天如何晾晒。像大陆的居委会一样细致，沙田民政事务处下令圣火传递所经之处，居民不要将衣服晾在外面，要将香港美好的一面展示给国际社会。为了力挺北京圣火，与沙田类似的细节开始出现在香港的各个角落。”

 

    在三亚，在五指山，在海口，我也听到了很多一致的说法，和香港的做法不谋而合，他们说的是：“奥运圣火终于回家了，不能让它再受委屈。”

 

 

 

    5月3日晚22时39分，和谐之旅号，一架空客330降落在三亚凤凰机场。5月4日，奥运火炬在三亚凤凰岛开始中国内地之旅。那个时候，心情实在轻松，我的游记是这样开头的：我至少到过五次三亚，每次都有不一样的感受。比如2001年，和当时单位整个部门一起到三亚度周末，全体被宰，被一个东北导游带到一个贼难吃的饭馆，花了贼多的人民币，生了贼多的气；比如2004年，那天三亚的气温居然只有17摄氏度，我被冻感冒了；比如2006年，忽然发现三亚似乎被俄罗斯人占领了，海滩上到处都是俄罗斯大叔大妈和他们的孩子，当然，也有去掉上装晒太阳的女郎。

 

    我宁愿永远停留在那个轻松的瞬间，有心情调侃点什么，然而现在，谁也不能，太多的真相无法看清，因为泪水经常模糊双眼。

 

    从那一刻起，到5月12日前为止，我所看到的，用一个说滥了的词组来形容，就是“欢乐的海洋”。用这五字说事，是因忽然感到自己语言的匮乏，我上次见到这样大规模的人类聚集活动已是很多年前。

 

    只能这样概括了，5月4日，三亚，欢乐的海洋；5日，五指山、万宁、博鳌，欢乐的海洋；6日，海口，欢乐的海洋；7日，广州，欢乐的海洋；8日，深圳，欢乐的海洋；9日，惠州，因为下雨提前结束，欢乐的海洋；10日，汕头，欢乐的海洋；11日，福州，欢乐的海洋；12日上午，泉州，欢乐的海洋，下午，厦门，甚至因为观众的热情阻挡了火炬手而不得不缩短行程，虽然汶川地震已经发生，但依然是欢乐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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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在一个时间点上发生了变化，5月12日下午2点28分。当天，陈萌沧和胡贲到了龙岩，得知地震发生后，坐不住了，综合各地传出的种种信息，他们判断出此次地震将带来前所未有的灾难，但职责在身，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作出同样判断的还有《三联生活周刊》记者袁越，他决定乘坐13日早6点50分的航班飞往重庆，然后进入成都，做出这个决定时，还没有时间跟领导沟通。职业记者的敏感让他们意识到，火炬传递，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其他人意识到这一点时，比这些职业记者晚了24个小时，即使是媒体，反应也不相同，（下图）《江南都市报》13日头版头条标题依然是《奥运圣火今晚9时抵瑞金》，而《海峡导报》的头版中分左红右黑，标题则是《祥云绕厦 强震袭川》，给人强烈的视觉刺激。所以，瑞金的火炬传递组织者们依然按照原计划在13日下午4时开始禁止货车进入市区，这使得第二天10点左右，206号公路与城市连接处货车排队接近两公里，通行货车更多的319国道的情况，则不得而知。但也是从这天起，奥运火炬传递增加了捐款的内容，大江网报道，包括奥运火炬手、江西党政机关、企业等社会各界人士现场捐款近千万元，瑞金208名火炬手还向全球两万火炬手发出向四川灾区奉献爱心的倡议。

 

  

 

 

    14日，我到南昌时，在八一广场还见到和金涛一样的几个追火炬的人，他们依然在摆摊，推销各种旗帜和T恤，但顾客已经不多，国家已陷入巨大的悲恸，组织者理所当然地缩短了在南昌和井冈山的传递路线。在绍兴，也顺理成章地取消了庆祝晚会。

 

    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整个国家似乎还没做好准备，我看见的是意识上的，比如，在绍兴的传递起点大禹陵，在宁波的街头，都见得到写着这样一句话的横幅，“支援灾区就是支援奥运”，里面的意思显然是奥运的重要性大过了灾区，让人不能苟同。

 

    13日晚，在龙岩，MSN上，我和专栏作家连岳说：火炬该停停了。连岳在博客上说：我看一些网站火炬接力的新闻（还好，它们在今天都没放在重要位置），其后的评论，也有人提了这样的建议，我也觉得，确实应该如此。在这种时候，开心的事显得不合时宜，暂停传火炬，会让人更爱奥运。包括葛剑雄在内的很多学者也撰文呼吁奥运火炬传递暂停，在评论界享有盛誉的皇甫平则建议，火炬应该直接从汶川传递到北京。

 

    联合早报报道 秘鲁政府16日颁布最高政令，宣布5月19日为“全国哀悼日”，以悼念中国在汶川地震中的遇难者。根据这项政令，在哀悼日，秘鲁高级官员将通过中国驻秘鲁大使馆向中国地震中的死难者致哀，全国所有政府机构、军事设施、警察机关，以及所有秘鲁在国外的外交机构都将降半旗。

 

    17日，消息传到中国，MSN上很多人把签名改成“把信送给加西亚”，表达对秘鲁人的感激之情。“把信送给加西亚”，来自励志书《给加西亚的信》，加西亚是秘鲁官方语言西班牙语中常用的名字，秘鲁现任总统名字就叫阿兰·加西亚·佩雷斯。秘鲁，1971年11月2日同中国建交，是中国在拉美地区的重要贸易伙伴和主要投资对象国之一。

 

    我试图分析奥运火炬传递组织者不在地震发生的当天或者次日停止火炬传递的原因，当然，这些只是猜测， 一、组织火炬传递动员范围大，时间跨度长，据火炬传递经过的某市公安局的人说，他们在春节过后就着手组织火炬传递各项事宜了，工作高度紧张，力保火炬传递顺利进行，而这还只是一城一地。二、火炬传递时间紧迫，按照计划，113个城市传递时间紧凑，中间能用来腾挪的日子很少，而奥运火炬传递动用了130多辆车，虽然所到之处纷纷封路让行，但转场仍然不易。三、火炬接力主赞助商未必同意停止，因为停止对他们的损失巨大。之前，可口可乐和五星红旗互相辉映的场面到处可见。四、救灾任务繁重，国务院总理温家宝甚至第一时间抵达灾区，高层没有时间讨论火炬传递这种小事情。

 

 

    它确实只是小事情了，在绍兴，也就是全国哀悼日之前火炬传递的倒数第二站，接力前，火炬手和市民集体默哀一分钟，悼念在汶川地震中逝去的同胞，还设立了不少募捐箱，火炬还在传递，但气氛已经不再是“欢乐的海洋”，而是“悲痛的远方”，“汶川挺起”成了主要口号，火炬传递确实该至少暂时停止了。

 

    15日，还有一个意外插曲，各媒体报道，外交部发言人秦刚透露，CNN总裁致函中国驻美国大使，代表CNN正式向中国人民道歉。信函说，“CNN对全世界华人怀有最崇高的敬意。我们确信，中国人民确实被卡弗蒂的评论所冒犯。我谨代表CNN就此向中国人民道歉。”然而，人们除了说“CNN真会挑时间”外，道歉也好，不道歉也罢，谁还有心情在乎这些。

 

    新华网北京5月18日电 为表达全国各族人民对四川汶川大地震遇难同胞的深切哀悼，国务院今天发布公告，决定2008年5月19日至21日为全国哀悼日。在此期间，全国和各驻外机构下半旗志哀，停止公共娱乐活动，外交部和我国驻外使领馆设立吊唁簿。

 

    5月19日14时28分起，全国人民默哀３分钟，届时汽车、火车、舰船鸣笛，防空警报鸣响。

 

    1949年以来，五星红旗第一次为平民遇难缓缓下降，这是2008年5月19日4点55分，半旗在天安门广场，天安门广场在北京，北京是地上一座城，地球是天上一颗星。

 

    5月19日是个比5月13日更适合哀悼的日子，这是民间所说的“头七”，下午2点28分，我在杭州—北京的CA1715号航班上，按照空姐提示，和同舱人一起低头默哀。

 

    这时，在北京、在上海、在乌鲁木齐、在广州、在汶川……在全国各个地方……奥运、火炬、传递，谁还记得它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