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流氓 小婷子与国内亲友的联络主要通过互联网进行，与我也是这样。我每隔两三天就收到她的邮件，她经常把发给她父亲的信件也抄送给我。她在伊妹儿里说，露西家那台超薄电脑已归她专用，露西自己改用便携式笔记本了。她还在给我的几封"鸡毛信"里说，虽然美国人不喜欢欧式足球，但是西安球迷闹事的事美国人很关注，有几家看样子连点球和越位都搞不明白的美国媒体，老想把这件事牵强附会地挂靠到某些敏感的名堂上去。在露西他们《纽约商报》，本来也有人想这么干，露西卯足劲连续刊发了我的十几篇评述后，那些家伙的阴谋就卡了壳，为此露西特别高兴。 露西回家后对小婷子说，对这件事，我们报社一开始有两种对立意见，一种认为光天化日之下聚众放火，当街打人，是足球性质的恐怖主义行为，属于严重刑事犯罪，就是发生在美国也会遭到严厉镇压和法办；另一种认为闹事球迷是乱世枭雄，是假借足球矛盾谋求社会变革，弘扬民主精神，我们应该在舆论上不遗余力地支持他们。两种意见吵得不可开交。露西说，我觉得这事发生在国内，我们在美国再怎么吵嚷也是隔岸观火，不如把金球请来，从方方面面谈一谈，把事情说个底儿吊。金球这家伙人五人六地开了讲，把该说的话明着暗着拐着绕着全都侃到了，最后的底线也就界定在"足球流氓"这里。我们的编辑听他这样说，看不出有什么不合适，分歧和争吵也就逐渐平息了。《纽约商报》是发行量很大的中文报纸，订户里有一大批是中国移民，他们都特关心这事儿，普遍称赞我们在这次报道中掌握的基调。说实话，这件事，死金球是帮了我大忙了。 小婷子透露的这些信息，我在露西嘴里从未听到过。为了不出卖小婷子，我也没向露西多问。相反，露西这丫头每次收到我的稿子都要花里胡哨地抬抬杠，一会儿说这点她有异议，一会儿说那点她保留看法，装得像"头发短见识长"。我原以为她碍于情面才不敢对稿子擅自瞎改，闹半天这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老毛病变本加厉，跟我也花花肠子耍心眼儿。 这老丫头。 "说吧，露西，什么是流氓？你觉得应该如何定义流氓？" "问别人什么是流氓的人，就是流氓。" "跟你正经说事呢，你别跟我耍流氓。" "有你这么问的吗？这不跟骂人一样吗？" "我意思是，美国人是如何定义流氓的？" "破坏共同价值观，骚扰侵犯他人权益，等等。" "我去翻词典，咱们中国人的意见是，原先是指那些不务正业的无业游民，后来又指那些放刁，耍赖，品质恶劣，施展下流手段干坏事的人。我觉得'流'这个词一直不被中国人看好，什么流寇、流窜、流毒、盲流的。'氓'这个词更有意思，你去查它，到地方一看，什么也没有，词典拒绝对它作出过多说明，只让你去见'流氓'。它还有一个'meng'的发音，过去再看，说，古代时指百姓。括弧里特意有句备注：多指外来的。举了个群氓的例子，解释道：统治阶级对老百姓的篾称。另外，《说文》里对'氓'有个异曲同工的解析：自彼来此之民曰氓。" "这个词，从古至今都是个贬义词。" "我的想法是，在中国今天的社会环境里，流氓这个词发生了很大变化，对它背后所意味的东西，我们得重新理解和评价，并且要多问几个为什么。比如人口的迁徙和流动，思想的流放和流亡，情感的流失和流离，文化的流变和流浪，行为的流荡和自流……这些变迁和演进毁坏了原有的许多准则，但是也解构了很多流弊，又搭建了不少有点违章的新文明建筑。我现在针对流氓的认识很矛盾。站在传统和公理一边吧，我对流氓阶级的出现忧心忡忡，对其缺乏克制的破坏力提心吊胆，批评它和戒备它的态度毫不含糊。可是站在现实和人性一边吧，我意识到了，流氓文化在整个文化社会的结构中已经占有一席之地，我承认它符合'存在就有理由'的法则，承认它有积极有趣的一面。一想起它，我心里经常有两个声音在对话和拌嘴，有时还会辩论和搏斗。" 露西笑道："我在你心里是哪一种声音？" "我以为你是美国之音，又发现你依然是北京人民广播电台。" "我刚来美国时，也以为这里的一切都与中国格格不入，或者说针锋相对，就像有些美国人会把中国人看成流氓，有些中国人会把美国人看成流氓。后来感到，事实上，在泛道德的准则上，中国人和美国人的基本价值观念很相近，没有解不开的大矛盾。就说这次西安球迷事件吧，虽然美国人有七七八八的看法，也有一些激进的人看法很离谱，但是在认定足球流氓和支持制止骚乱上，多数美国人没有争议。另外，由于足球是项国际运动，有个国际惯例的因素存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大家异议不多。以我在美国这些年的经历，美国人对流氓的宽容也不是无条件无限制的，对一些享受人权但违反法律或者无端侵害他人权益的流氓行为，全社会都会喊打。在美国，流氓最多的地方，是在互联网上，那个地方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 我猛笑起来。因为笑得突然，干扰了露西的思路。 "你笑什么？"她问，"哎，你上网去不去ＢＢＳ？" "经常去。" "是吗？你会经常去ＢＢＳ？去干吗？" "和所有人一样，去发泄和交流啊。" "真话？"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的脾性你还不了解吗？" "去聊天室泡妞？" "不是，我是因为足球才去的。" "你发言吗？" "当然。" "以什么名字？" "刚去时，我整个一傻逼，用了真名进去，一家伙被人疯狗似的围攻。说难听点儿，是被人又投枪又拍砖又砸场；说好听点儿，是草船借箭。我现在被搞成熟了，再也不会用真名去冒险，吃一堑长一智。" 露西笑个不休。这种取笑人的笑声宛若一个婆娘看到了惊慌失措的遗精少年。这笑声与我对自己ＢＢＳ历险记的总结是吻合的。谁都有不三不四的成长烦恼，那并不可耻，所以露西问我常去哪个ＢＢＳ时，我对她说了路黑社。 她说有空去瞅瞅，尽管她不喜欢足球。 （十二）秦华山 秦华山的外套在女友胳膊上搭挂了１０分钟。这１０分钟是秦华山响应一个小胡子球迷头头的号召，在看台上载歌载舞的狂欢时刻。小胡子大氅前绘着一只凶煞煞的狼头，大氅后写着三个恶狠狠的大字--"西北狼"。这狼头和大字叫谁看了都有点热血沸腾。秦华山让自己的两只眼睛分头行动，一只在远处打扫战场，一只和狼头眉目传情。 此时是陕青之战的尾声。此时之前的上半场，国力与青岛大战几十回合，１比１扯平歇战。此时之前的下半场，交火１４分钟时国力外援雷托纳再进一球，１９分钟时青岛外援鲁纳头球追平；３６分钟时，国力外援鲁迪内利用头锤又下一城，国力３比２重获先机。国力三次进球，秦华山三次狂吼，吼到第三次，他的嗓子就有点哑了。跟着小胡子舞蹈合唱的这１０分钟，像一些好学的市民跟着李阳"疯狂英语"，秦华山声嘶力竭。比赛进入补时阶段，秦华山瞟瞟腕上手表，三分钟补时没剩下几秒了。他心里乐开了花，扭身抱住女友死命亲了几口，说，俄爱阎世铎，俄爱周伟新，就像老鼠爱大米。 这一亲一说不打紧，嘴没离开女友小脸，耳朵已听见胖子惨叫，随后又听见满场都在惨叫。秦华山吓了一跳，举头望向场内，正看见裁判伸着手臂，像支夺命长剑，直直地指着国力禁区的点球圆心。 秦华山怔住了，脉搏霎时停止了跳动。他睃着国力球员讨饭似的围着裁判徒劳理论，感觉像幻觉。他背后有人不怒反笑，说上回是四川人在这种时候进了球，今天青岛人又在这种时候得到点球，是命运在捉弄国力吗？背后还有人说，就是打麻将也不可能老是这样"海底捞月"吧？ 秦华山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儿，堵死了喉咙使他讲不出话来。他有一丝麻麻颤颤的死亡恐惧。他觉得罚点球就是刽子手行刑，想死里逃生除非出现他从没见过的上帝。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他睫毛不闪地觑着青岛队执刑。肖战波助跑了几步，脚腕一甩把皮球射进网底时，他眼睛发黑，觉得自己啪嗒一下掉下了悬崖。他觉得仿佛女友在自己眼前被什么人剥光衣服给强奸糟蹋了，与此同时，他干瞪眼无能为力。与此同时，全场比赛鸣金收场了。与此同时，国力队洋帅路易斯像头发怒的野狼扑向裁判。与此同时，秦华山不想忍耐不想沉默不想活了。 与此同时，朱雀体育场万众大哗，骇人的龙卷风自看台暴啸而起。与此同时，胖子在嚎叫，妈了个巴子！难道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俄贼他黑哨的先人，把他千刀万剐都不解恨！黑哨！黑哨！黑哨！ 秦华山浑身骨节嘎嘎作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挣脱女友的拉拽，与胖子一伙冲到看台围栏前，把身上所有能扔的东西都掏出来，水瓶子、打火机、小喇叭、望远镜、ＢＢ机、手机……都被他当作手榴弹扔了出去，砸向准备退场的裁判。女友拼命拦他他不听，反从女友包里抓出钥匙链小镜子木梳子化妆盒，一古脑地继续砸向被困在场中无法逃遁的几个裁判和保护裁判的警察。 他沸腾的脑浆成了沸滚的岩浆，所有的神经系统都在岩浆的顶撞下化为乌有。他感到七窍生烟，感到脑壳快要炸开了。他听见胖子叫道，抢警察的枪，把狗日的黑哨给毙了！他看见胖子把皮鞋都摘下来往看台下砸。有个人在身后挤了他一下，他没看清这人是谁，就见一条精瘦的灰色影子执栏一晃，倏忽飘下看台，泥鳅似的在下面人堆中飞速移动。他盯牢这条灰影，感应到这是一个出离了愤怒的同伙，要以自杀式的行动去日操裁判。果不其然，那灰影浑水摸鱼高速穿插，瘦小的躯干晃晃悠悠，让秦华山担心他是否有能耐突破警方封锁线，是否有力气去行刺比他强壮很多的足球裁判。胖子在秦华山提示下也盯住灰影，祈祷说，快呀快呀，千万不要被抓住！秦华山捏着拳头说，揍他狗娘养的！使劲揍！往死里揍！ 那灰影一路上未受任何稽查和阻拦，顺利得叫人难以置信。他跑入绿茵茵的球场，结束潜行抵近了裁判，如一头出笼幼虎迅疾地扑上去，对准周伟新侧后脑猛击一拳，掉转头撒丫就溜。护卫周伟新的四五名精壮警官措手不及，对有人敢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在警察堆里行凶作案防备不足，手脚顿时大乱。灰影得手后撤退极快，快得像只兔子，几名尾随追捕的警察怎么也撵不上他。 秦华山居高鸟瞰，看清这灰影竟然是个戴眼镜的斯文人，模样像个学生娃。他敏捷之极地跃过场边广告牌，向看台下疯跑。秦华山和胖子赶紧煽动大家狙击警察，掩护那灰影安全爬上一辆印有"陕西省人民医院"字样的白色救护车顶棚，纵身一跃，向四米多高的看台护栏徒手攀登。胖子最先拉住了灰影衣衫，秦华山也揪住了灰影腰带，两人一使力，三两下就把灰影提溜上来。秦华山很激动地夸了灰影两句，把自己外套给他披上，催促道，快把眼镜摘了，换上俄的衣服快跑！灰影没说话，点点头一猫腰钻进人窝里。秦华山瞅了眼警察的动静，回头再找灰影，人山人海里，哪还有影子？ 周边看台上有人开始放火，大堆的报纸燃烧很旺，腾起了又高又黑的烟柱。场内的局势骤然紧张起来。胖子说，俄们也烧！话音落地，响应者不计其数。几分钟时间里，秦华山这片看台狼烟四起。有人为了助长火势，将衣服和帽子也丢进火中。晚风来回一吹，刺鼻的烟气呛得人不住咳嗽。球场大喇叭语无伦次地命令球场工作人员寻找灭火器救火，从命者寥寥无几。在隔壁看台，已经有警察挥舞警棍镇压纵火球迷。秦华山女友脸色煞白，扯着哭腔催他走，说你再不走，警察会把你抓走，你要是判刑坐牢了，俄今后可咋办？ 秦华山瞧了瞧她。看那样子，再不听劝她非得被吓哭。 场上球员和裁判不知什么时候撤走了，场边只剩下百余名亡羊补牢的警察和记者在无头苍蝇般穿梭奔跑。秦华山被女友挽着走向出口，一步一回头，耳边远远传来隐隐绰绰的警笛声。 夕阳忧郁地悬挂在天边，火红火红的，好象它那里也像朱雀的羽毛一样，大片大片地失了火。夕阳投射下来的目光，使西安城郊的这片人造草原回到了远古沙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天的朱雀球场更像一个被核弹炸开的弹坑，熊熊的烈火在里面焚烧着不明朗的宣言和意图。一种需要凭吊的力量粗暴地狼藉了这里，原由简单又复杂，儿戏又郑重，古老又现代。 夕阳很快就从天边消失了，同当年赤眉军的刀手和李自成的骑兵一样，在古城西安的地平线上稍纵即逝。他们给历史的舞台增加了身份复杂的人物，也给研读他们的旁人和后人造成了语焉不详的困难。在一座史诗般的城市里，似乎一定要有这样一个黄昏让人们的思绪像野草一样躁动：足球不就是一只缩小了比例的地球吗？足球场不就是一块寓言般的功利场吗？使用暴力和迫使人们使用暴力的人，不就是足球比赛的甲方和乙方吗？文明史上的"胜者王侯败者寇"，不就是眼前定期上演的足球联赛吗？文化和道德的冲突，不就是秦华山和"阎拾掇"或者"周违心"的攻防转换吗？那些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人--拼命把皮球射进别人禁区又拼命阻止别人把皮球射进自己禁区的人，不全是对方眼中的流氓吗？ 秦华山过后对我弟弟说，没错，俄当时就是耍了流氓，俄觉得对付流氓就要采取流氓手段。要不是女友跟着碍事，俄那天会变成一只恶狼，舍掉一条命也要咬死那些混账王八蛋！ 我弟弟说，你已经是一头野兽了。 (未完待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