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暴殄甲A ３月２５日第二天，中国许多媒体都在有关"西安球迷骚乱"的报道中，和我一样，语气不同地使用了"足球流氓"一词。在市场上发行量最大的《体坛时报》在头版出现一篇没有署名的短评，名为《暴殄甲Ａ》。这使我在那一天接到了十多个媒体朋友的询问电话，都问："是不是你写的？" 我说不是，头天晚上我只写了一篇《西安事变》。朋友们不信，怪声怪气地骂我不说实话搪塞他们。我在一团迷雾中举证说，我踢球的风格你们都熟悉，那短评和我的文风不是一回事啊？ 他们仍然不信，反诘道，奇了怪了，不是你，又能是谁？第一，《暴殄甲Ａ》是你一部足球剧本的名字，这个怪怪的词组是你发明的吧？第二，为什么没有署名？《体坛时报》从来没有发文章不署名的习惯，八成是你害怕被我们发现，要求他们匿名刊登的吧？第三，那短评里的观点和你的看法大同小异，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可是，我知道他们说的"显然"显然是不正确的。我又把《体坛时报》那篇文章找来，仔细看了几遍也没觉得这应该是我炮制出来的。我估摸这是他们的哪位编辑或记者觉得贴切，顺手将我的作品名称拿来一用而已。对这件事神经过敏的朋友，分别就职于同《体坛时报》存在竞争关系的几家报纸。他们担心我同对方"幽会"的想法很可爱，我也理解。不过，我必须要承认，在对"足球流氓"的认定和批评上，我与《体坛时报》的立场是不约而同。在我脑海中，那些很忌讳把打人放火于球场内外的家伙称作"足球流氓"的人，不是睁眼瞎和胆小鬼，就是压根儿在玩弄老套的文字谜语和文化概念，或者说这些人的社会审美意识太有点斤斤计较，善恶观念太有点吹毛求疵。当我弟弟也打电话找我算账，振振有辞地认为"使用流氓这个词是大错特错，他们打人放火是天经地义"时，我直截了当地噎了他几句： "流氓就是流氓，有什么值得狡辩的？在一个汉子的一生中，谁没有过各种形式和程度不同的流氓行为和过错？这种事犯得着遮掩和避讳吗？打着足球的旗号行凶作恶，还受不了别人批评，这本身不就是一种流氓行为吗？这不是比耍流氓还要流氓吗？" 我弟弟不服，读着手中一张报纸说，作家刘心武说了嘛，他们这是"群体无意识"混乱行为，是因为偶发性狂躁才闯了祸；还说，像英国那种"足球流氓"，至少具有以下特点：一是近乎职业性地到足球赛事上去寻衅滋事，哪里有大的赛事他们就一定到那里去集结；二是必定无事生非，他们拥戴的球队输了要闹，赢了也要闹，觉得裁判不公要闹，就是裁判没惹他们也要闹，总之他们是闹定了，闹事第一，看球第二；三是他们一闹必闹大发，打、砸、抢、烧是家常便饭，更有持枪行凶，造成人员伤亡的。还说，在中国根本就没有足球流氓；还说，最好永远不要出现。 我说，对失足犯错的人，我们怀着"人文关怀"和"人性谅解"的心态去面对，去宽容，去教育，去挽救，这都没错。可这不能成为推卸责任，尤其是原谅罪过和包庇过失的理由。我知道，在现在这种反黑打假的特殊形势下，"中国没有足球流氓"的口号很讨民心，容易得到相当一部分球迷拥护，但是这种文学化的口号，或者说这种情绪化的概念一旦夸大，也会严重模糊甚至消解人们对真相的认知，对恶行的追究，对教训的检讨，对卑鄙的反省。 我弟弟说，那你也不应该把"暴殄甲Ａ"这么重的话用到球迷头上，西安有很多球迷很愤慨，把那份《体坛时报》买回家包垃圾和擦屁股，也有当街烧掉的。还有球迷准备上法院控告那些使用了"足球流氓"字眼的报纸。哥，你咋能指责西安球迷是暴殄了整个甲Ａ呢？ 我对他说，那篇东西不是我写的。 "咋就不是你写的呢？！你写的东西我还不知道吗？"我弟弟的质疑上升到了无礼胡闹的地步，"我真为你害臊！哥！我看着别人拿你的文章包垃圾擦屁股点火玩，觉得丢人呐！" 我火冒三丈："你给我闭嘴！你是我弟弟，我会骗你吗？那篇文章的确不是我写的，你跟我胡扯什么呀？" 弟弟叹口气，说，那文章写得真狠，像扇了人一个嘴巴。 我气道，要是让我来写，会写得更狠，会扇你两个嘴巴。 弟弟不说话了，长久保持着令人恻隐的沉默。我一心疼，又说，你知道，我是个性格温和的人，从不拒绝与人为善。上中学的时候，咱家养的小狗死了，我会哭上一天一夜。我和西安这座城市，舐犊情深。对球迷，我更是怀着杜鹃啼血的感情，因为我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球迷。那么，我想问你一句，你希望你哥哥是个写文章胡说八道，不敢讲真话，放着明白装糊涂的小人和懦夫吗？ 弟弟在沉默中叹了第二口和第三口气，幽幽地说，我这儿有个秦华山，那天也去了…… （十）秦华山 陕西是黄祖炎宗起居筑业的大宅子，是大汉民族的先人祠堂，也是大多数中国人的血脉源头和精神籍贯。西安又是中国四大帝王古都之首，世界六大文明遗址之一。这座独一无二的伟大都市，拥有三千余年文明史，先后有十二个有形王朝于此建都，历时竟逾千年。还有五六个惊天动地的农民起义政权和土匪大王军帐先后盘踞于此。在中国，没有什么地方能像西京长安那样具有如此深远雄浑的历史建构。秦皇汉武，商鞅变法，唐诗史记，贞观之治，赤眉绿林，黄巢大顺，乃至那条在人类历史上使欧洲人第一次知道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文明强盛中国的"丝绸之路"……都曾经电闪雷鸣一样诞生和爆发在这里。 华山潼关，高坡三秦，如画的山河"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秦川的心脏西安，地处关中平原南部，地势东高西低，很像一只簸箕。这只几千年生生不息的簸箕，簸出了关于一个不朽民族的浩大历史，也抖落出涉及自身个性的一种奇特气质。泾河和渭河在西安附近交汇，一条浑得像泥巴汤，一条清得像矿泉水，所谓泾渭分明。看着这两条老河几千年纠缠不清，又想到那个名叫足球的武斗皮囊一百年黑白不分，就是一个傻子也会明白，为什么西安球迷的模样酷似骊山脚下冷兵器时代的兵马俑。西安人的敢爱敢恨和尚武好强有着悠久传统，如《兵车行》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情景，他们自古以来见得多了。对这座城市稍有了解的人都不去否认，虽然西安人的文化性情五花八门，可是西安汉子的普遍性格，却从来都像秦砖汉瓦那样敦实硬朗。当足球进入这样一座不知妥协怯懦和绥靖畏缩为何物的悍勇之营，想避免万人空巷的群情激昂和二虎巴叽的青筋突暴，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谁要说西安球市的火热痴狂与西安人的人格历史和民俗渊源毫无关系，或者说夹杂其间的鬼哭狼嚎没有透射着秦腔一般的美学骊歌，住在那里的人保准会在心里笑话他们的浅薄无知。 国力队成功升入甲Ａ，一夜间在西安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千斤重负卸之不去。秦岭以外的人旁观者清，都相信，假如没有西安球迷风起云涌的暴烈佑护，陕西足球是难有理由成为中国足坛最棒劲的人文奇观的。在有时候，足球之于陕西，与锅盔、辣面、泡馍、眉户、泥塑甚至皇家陵墓和澡堂的意义，也一点一点地形似而又神似了。对于这些，秦华山没有想得那么深那么远，他说不清楚自己为啥就把足球喜欢到了骨头缝和胳肢窝里。在他的想法中，不管是场内对阵还是场外叫板，只要是和陕西足球憋劲做对的，就都是让他恼恨贼骂的对象。 国力队升Ａ第一年，打得贼好，揭竿而起，不畏强权，在西安球迷惊世骇俗的喝阵声中，屡屡把不可一世的豪门列强问斩于朱雀刑场，叫甲Ａ所有对手视朱雀如地狱。全国人民都在那年夸奖国力队是匹有种的黑马，秦华山听着，精气舒畅，面上发光。他知道国力是个家底短缺的俱乐部，越是这样，他越是厌烦被人揭短嘲笑。他也有自己的足球主张，认为不管是好球孬球输球赢球，关键是，打仗要光明正大地打，掐架也要明明白白地掐。他还觉得，中国足球是个婊子养的贼娃子，一贯欺软怕硬，偷鸡摸狗，假球黑哨多得像大便里的蛆虫，国力队偏居西北，像个体弱多病的娃娃，一不留神就要受人欺负。前几年出了个"３号隋波"涉嫌出卖陕西球门的不明事件，他一激灵，就怀疑足球江湖上有一股流氓势力，在暗地里要把陕西足球当成案板上的活猪，想剜几刀就剜几刀，想阉割想日操由着性子摆弄，丝毫不把西安人的尊严放在眼里。想起这些秦华山就怒火中烧，每次去朱雀看球都把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稍有风吹草动，决不肯善罢甘休。 秦华山父母说，华山这娃子把国力当自己娃子看了。 秦华山说，自家娃子，再丑再弱，俄也看着顺眼。 依照赛程安排，陕西国力队这个赛季的第一轮比赛是主场迎战云南队，第二轮去客场攻打四川队，第三轮又回到西安，坐镇老巢伏击青岛队。前三轮一连拥有两个主场，使憋了一个冬季没球看的西安球迷心花怒放。可是，３月１０日第一场，国力队出师不利，２比３折给了夙仇之敌云南队。朱雀主场蒙羞，球迷怨声载道。３月１７日，国力队重整旗鼓，远征成都，上去后一通乱枪乱炮，打得四川老鬼晕头转向--国力在上半时领先一球的优势，用手心捧着捧到了最后十秒钟，一眨眼的工夫，四川老将黎兵半道剪径，程咬金似的从天而降，一个技惊四座的倒挂金钟，那皮球鬼使神差地读着秒表进了门。国力"蛋没打鸡却飞了"，功亏一篑，被迫言和。这个窝里窝囊的１比１，活像一只秤砣，重重砸伤了三秦球迷的心气。 陕西有报纸哀叹：煮熟的鸭子，飞了。 秦华山也是这感觉。他觉得黎兵那脚垂死挣扎的倒勾，踢在了他裆里的命根子上，疼得人直不起腰来。当天夜里他借酒浇愁，脸色像丢了钱包，为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同女友言语不合，抬手就抽了人一掌。那流氓劲让街上行人看不惯，有多嘴的说了他两句，他二话不讲，过去就要跟人抡拳脚。好在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几个更二球的小伙挺身而出将他扭住，正想揍他，听他骂起了黎兵，从黎兵家上一代一系列女眷骂起，骂到下一代还没出生的媳妇。小伙们这就知道他是因为足球耍酒疯，一共鸣，就把他放了。秦华山酒醒后仍旧耿耿于怀，边把女友哄得半推半就，边在嘴里怨声不绝：黎兵，贼你妈的老土匪，你是临死的瞎猫逮了只死耗子。 国力队伏击青岛队的比赛定在３月２４日。这时的青岛队今非昔比，连胜两场，士气正旺，做了甲Ａ领头羊。国力队绰号叫西北狼，外界就说这是"狼羊之战"。更加上，这是主队未来几个月最后一个主场，再往后想在西安看球，要难熬地等到韩日世界杯结束。因此，这场球的球票像牛市里的股票一样紧俏。距离比赛还有一周时，设法扑票成了秦华山最大的心事。票未落实，他却把６０万的中巴车翻进麦田，直接破费了公司几万元修理费，气得老板差点开除他。要不是我弟弟硬着头皮死力保他，他恐怕除了一门心思想着看球外，就没什么正经事儿可干了。秦华山对我弟弟感激涕零，摆出了知恩图报的架势，在岗位上夹起尾巴做人，午休补休都在加班加点中度过。随着３月２４日临近，他心里那只锋利的猫爪将他挠抓得心惊肉跳，一天十几个电话催问扑票的女友，张口闭口就一句："咋样了？！扑到没有？！" 女友年岁不大，脑袋瓜还算灵光，费尽武媚娘依栏望幸之力，通过嫂子弟弟前妻的舅舅家入赘女婿，才联系上在体委工作的一个关系。秦华山最后一个火烧火燎的问票电话打来时，女友假痴不嗔地说，催命鬼，俄终于可以陪你去贼骂了。 秦华山双腿一软，对女友高颂赞歌，呜哩哇啦地承诺要给她做牛做马搓背修脚。在秦华山的圈子里，把去看球叫作去贼骂，是受了他的口风影响。西安话里的"贼"，有时候是"日鬼"的意思。秦华山就觉得，北京人看球有个"傻逼"的京骂，四川人看球有个"妈卖屁"的川骂，为啥西安人看球就不能有个"贼你妈"的陕骂？足球嘛，是爷们决斗爷们的运动，比的就是个横，比的就是个野，不横不野咋能叫足球呢？……啥？不文明？啥叫文明？俄上了一周的班，花钱看球就图个放松和娱乐，没有俄去捧场，没有俄在那儿大骂，哪还有球市？哪还有足球？没有了足球，哪还有鸡巴毛的精神文明？反正俄去看球就要骂，不管咋样都要骂，不管对手是谁都要骂。俄干脆就把去看球说成是去贼骂。咋了？不爱听？不爱听滚一边去，俄又没请你到西安来。 那天天气不坏，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明显的乌云，也没有暧昧的阴霾。比赛前一小时，秦华山踩着卯点接回车，饭没顾上吃，衣没顾上换，火箭一样窜到朱雀体育场。女友苦苦等到他，跺跺脚噘起小嘴，刚说了句"俄把黄瓜菜都等凉了"，就被他一把夹住挤进人流，勾肩搭背地爬上看台。两个人的屁股在座椅上欢乐地降落，秦华山说，贼他妈，青岛队是个烂队，咱们这场球一定要拿下来。女友说，拿不下来又咋样？这个赛季又没有升降级。秦华山说，这不是降不降级的问题，是咱陕西爷们的牛牛必须要硬一回的问题。咱们的队伍在甲Ａ称不了老大，不在家门口打出威风，到了人家地盘就要受暗算。 女友说，咱们受啥暗算？看你认真的，踢足球就是个游戏嘛，你还把它当饭吃？秦华山不耐烦地说，去去去，你别给俄谝闲传，你们女子懂个球？你再多嘴俄日鬼你。女友掐住他脖子说，你吃错药了还是吃火药了？火气大得烧死人，对俄也这么凶巴巴的？秦华山咬了根烟，吞吐了几口说，你别生俄气，俄最近心情就是不好，憋了一肚子杂火，不知该找谁发泄。 和女友闲谝了一会儿，秦华山游目四顾。他所在的看台以及可以容纳三万多人的整个球场座无虚席。看台的远处和近处都有人在永不停息地敲锣打鼓。各种凶恶的横幅在四面八方迎风飘扬。场边觅食的记者老鼠似的窜来窜去。主席台的达官贵人姗姗来迟。秦华山身边有个巨型的胖子，衔着小喇叭一个劲儿猛吹，使他听不清球场大喇叭在报告什么。他让胖子慢些鼓噪，问胖子刚才广播里都说些啥？胖子说香港卫视ＥＳＰＮ要向全世界直播这场球，广播里叫大家文明看球别捣乱，要维护西安的陕西的中国的国际形象。 秦华山说，俄在自家看球，和国际形象有啥关系？ 胖子说，就是，把看球也搞成形象工程，就像把演小品的赵本山当成国宝大师一样别扭。 秦华山说，俄觉得来看球就是上床和老婆睡觉，他非要让俄像演员一样摆造型，不是他有病，就是俄有病。 胖子说，那些人都有神经病。 秦华山和胖子扯着淡，双方运动员就在欢呼声和起哄声里跟着裁判入场了。国旗国歌的仪式搞完后，秦华山倏然觉得心里发慌，脑袋晕乎乎的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他再次举起望远镜望了又望，没错，清清楚楚，穿着黑衣服的主裁判就是周伟新，从望远镜里能看到他腮帮上的胡子没刮干净，嘴巴四周有圈黑乎乎的阴影。秦华山还在望着，胖子和身边一群人已经开口骂上了，矛头直奔足协掌门阎世铎，枪口指着当值裁判周伟新："狗日的阎拾掇是最坏的官僚和骗子！""俄贼他妈的眼屎多！""洪洞县里没好人！裁委会里没好猪！""俄贼你妹子的周违心！""俄贼你奶奶的猪协和黑哨！"……秦华山恼羞成怒，扔掉望远镜投入骂阵，脸红脖子粗地跟着贼叫。 秦华山的女友被他告之，你当周伟新是谁？前阵子揭发黑哨，浙江那个宋卫平交了一份八人黑名单，证明说都是收过他们黑钱的大黑哨，这周伟新就是黑名单里的其中一人！ 女友也气了，说既然这样，足协为啥还把这种人派到咱西安来？ 秦华山咬牙切齿说，驴操的，猪协这些人，全是足球流氓！这是明摆着公开耍流氓欺负人呐！俄贼他的母亲，咱们这场球悬乎，说不定会有大麻烦！(未完待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