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滑雪队在进行轮滑训练,老师让大家排成一排,手握竹竿保持平衡。
“站起来。”12月8日,长城岭滑雪场,黄永梅一时没站稳,摔倒在地。妹妹黄永莲感到身旁有人倒下,想去扶,却看不清。教练拍拍手,鼓励永梅自己站起来。今年2月,河北省首支盲人滑雪队成立,永梅、永莲是其中的成员。在黑暗中,他们艰难触摸着洁白的滑雪之梦。
滑雪场上的视障姐妹花
12月8日,无风的午后,阳光照在雪道上分外刺眼。告别周末的喧嚣,崇礼县长城岭滑雪场客流减少。空旷的山谷间,传来一阵时而舒缓、时而急促的击掌声,在教练的引导下,两道粉红色身影自雪道高处滑下。
双胞胎姐妹黄永梅和黄永莲扬起头,侧耳倾听击掌声的源头,辨别着方向,以此作为行动指南。
这对姐妹花是河北省首支盲人滑雪队队员。她们看起来身姿矫健,却患有先天性视力残疾。平常人眼中辽阔洁白的雪场风光,于她们而言是一片模糊。
为备战2022年冬季残奥会,今年2月,河北省首支盲人滑雪队应运而生。滑雪队8名队员,均为张家口特殊教育学校的视障学生。8名队员平均年龄14岁,患有不同程度的视力残疾,最严重者近乎全盲。
这些孩子经过视力、体能、平衡力、低温适应力等测试,从全市40多名有微弱视力的视障残疾人中脱颖而出,于3月底在长城岭滑雪场参加了第一次滑雪集训。
这是数月后,双胞胎姐妹再次来到这里练习。
在初级滑雪道上,教练带她们先做简单的热身运动。她们迅速忆起滑雪的基本动作要领——两板与肩同宽,上体与膝盖微向前倾,双手握住雪杖自然下垂,两腿均衡用力,保持平行下滑。在几次加、减速和紧急制动练习后,姐妹俩脸上的紧张神色有所缓解,逐渐恢复自信,主动提出到中级雪道上练习。
回忆起初次到滑雪场,妹妹永莲说,眼前是一片炫目的洁白,非常震撼。“我从未见过那么高的山、那么厚的雪。”
初站上雪道,心里有一点害怕,“怕自己摔跤,也怕撞到别人”,其他滑行者在她眼中都只是移动的黑点。她把手臂伸平比划着,“只能看到这个距离了,再远就看不到。”而她所谓的“看到”,也远不及常人那样清晰。
永莲小心移动着雪板,沉甸甸的雪板摩擦着厚实的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通过一点点尝试,永莲逐渐熟悉了身边的地形,估计出雪道有多宽。她只穿一块雪板滑过去,“往返几次就知道整体地形了,然后再穿上另一块。”
熟悉地形后,还要反复练习滑雪动作。永莲说,“一开始学刹车,因为看不见,学得慢,记不清练了多少次。”先是原地练,走一步刹一下,然后在滑行中练习。“感觉把一辈子的跤都摔了。”但摔倒后要自己站起来,继续滑。
学会刹车后,她不再那么害怕。“阳光打在脸上,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好像所有烦恼都被抛在脑后。”这种速度给予的快感,在过去15年的生命中从未有过。滑雪让她觉得自己和平常人无异,甚至比平常人还要幸运。
姐妹俩是彼此唯一的玩伴
永梅和永莲家住张家口市宣化区半坡街,距长城岭滑雪场100多公里。
听说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要来家访,姥姥带着一家人守在巷口,早早地迎接着。走进黄家小院儿,新收的玉米堆成几堆,黄色为不宽的院子带来一点生机。
黄妈妈患小儿麻痹症,行动不便。她费力地为客人掀起门帘,把人迎进客厅,自己却来到里屋,远远地坐着,腼腆地笑。
黄爸爸忙着给老师倒水,不小心撞翻了椅子。他循着声音,摸索着将椅子扶正,不好意思地解释,“我视力不好,孩子也是随了我。”
见到老师们,姐妹俩显得格外高兴,亲昵地凑上去,却把一名老师错认成别人。老师打趣地说,“几天不见就不认识我了?”两个孩子憨憨地笑,解释说没看清。
对于姐妹俩的眼疾,黄爸爸说,孩子出生时他特别高兴,觉得整个家有了希望。可孩子会爬后,他发现两人的视力都遗传了自己,压力也随之而来。“好在身体没有其他毛病。”
黄爸爸是家中唯一的劳动力。受制于身体条件,他能做的工作不多,更多时都在家靠务农和打零工创收,“活计多时一天能挣70来元”。靠着微薄的收入和政府提供的低保,勉强能维持家庭开销,“每年收支都没有盈余”。
因夫妇俩都有残疾,姐妹俩基本由姥姥带大。姥姥已年过七旬,为孩子的事却还费心操持着,“我闺女、女婿身体不好,我多做一点儿不至于委屈了两姐妹。”姥姥四处打听,得知特殊教育学校不要学费,便将姐妹俩送到这里。那一年,她们只有9岁。
学校距家约40公里,需要住校。永梅和永莲几乎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在校时她们总是想家,可真到了回家后,又都想返回学校。“学校里大家是一样的。家里……”姐妹俩稍有迟疑,抿了抿唇,用微弱的声音说,“邻居小朋友都是正常孩子。有回在路上,我听到有人说我们是瞎子。”
为给她们解闷,两年前,黄爸爸给她们买了手机。每次使用手机,她们都把手机举高,让屏幕尽力贴近眼睛,循着屏幕去找图标。永莲把手机拿给记者看,里边装着有声小说、QQ和微信。“QQ、微信都有语音功能,可以和学校同学联系。”
入选盲人滑雪队与雪结缘
今年1月申奥期间,为填补省内没有盲人滑雪运动员的空白,学校有机会推荐人才,到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帽儿山滑雪场接受为期13天的封闭训练。永莲因协调能力较好,与另三人成功入选。
这是永莲第一次接触滑雪,“我那时虽然心里怕,但老师说有教练教,也就不觉得有多难。”
永莲是这样觉得,她的教练却不这样说。“健全人或可以很快熟悉环境、掌握滑雪技巧,但盲孩子不同,他们的方向感、空间感都不强,模仿力也弱,训练要‘一对一、手把手’地教。”像滑行、刹车、转弯等基础动作,都要分解成节拍,逐个讲解和纠正。“像捏泥人一样给他们摆动作。”
而从穿雪鞋、雪板开始,盲孩子就要付出数倍于常人的辛苦。因为看不清,他们要教练扶着手摸鞋带、鞋扣,“光是如何穿鞋,就教了他们一整天。”可贵的是,孩子们因自身条件不足,已习惯在黑暗中用耐心做好每件事,没有人叫苦,“第二天就都能很快地穿鞋了。”
从黑龙江回来后,永莲常常谈起滑雪场的趣事,这让姐姐永梅心生羡慕。
2月,学校开始筹划组织盲人滑雪队,永梅也报名参加。永梅说,刚入选时,她有过担心和害怕,“想去又不敢,觉得有点恐怖。”她曾在电视上看过别人滑雪,“毕竟正常人都总是摔跤”。
但自从体会过滑雪的乐趣,这成了她最喜欢的事。班主任权海燕感慨,“第一次滑雪集训回来,永梅话多了,也乐于分享了。总是主动说起滑雪场里的事儿,像怎么穿雪具、怎么摔了跤。”
永梅告诉老师,“滑雪的时候,感觉自己在‘飘浮’。”至于什么是“飘浮”,她绞尽脑汁去形容那种快感,忍不住笑出声,“就像飞一样”。
倾尽所有为孩子完成梦想
事实上,让姐妹俩参加滑雪队,家人不是没有过担心。不单是两人的身体,就是费用也足够让这个低保家庭望而生畏。
“包括到滑雪场的路费,门票,雪服、雪具租金,每人每天在300元左右。”黄爸爸说,永莲去黑龙江前,老师就征求过他的意见。当时他有迟疑,反复问“是否会有危险”。但“视障的痛苦我再清楚不过。”想到孩子能多条出路,加之有教练,永莲自己又愿意,他想让她去试试。
永莲与永梅入选盲人滑雪队后,老师再次征求黄爸爸的意见。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虽不敢奢望孩子们能参加冬奥会,可她们开心,这就够了。”
至于成为滑雪运动员可能要付出超出常人的努力,黄爸爸说,“不怕孩子吃苦。”
姥姥更是言简意赅,“甜从苦来”。3月底,在长城岭滑雪场参加第一次滑雪集训后,天气逐渐转暖。雪季结束后,各滑雪场陆续停业。盲人滑雪队的孩子们,以轮滑训练替代滑雪训练,并在日常的体能训练中强化下肢力量、耐力和平衡感。
“学校给滑雪队每个人都买了轮滑鞋,但只在学校练怕跟不上,我们想在家也练习。”姐妹俩向姥姥提议买一双轮滑鞋,姥姥欣然同意。她们知道家里穷,虽只有一双,却不争不抢,轮换着滑。
几日前,永莲练习时摔了跤,“摔得不轻。别人家的孩子早哭了,可她不哭。”姥姥说,自己想看她摔伤的地方,她却藏着不让看,连连说“不疼”,站起来接着滑。“夜里脱衣服才发现腿上有一大片淤青,看得心疼啊。”
姥姥说,两个孩子懂事儿,从不乱花钱。所以她们提出的要求,自己都尽量满足。但条件拮据,只能靠苦自己满足孩子的愿望。“我少花,不花都行。”
1000次摔倒1001次爬起
王老师和刘老师是学校体育教师,同时负责盲人滑雪队的日常体能训练。他们都见证了滑雪带给8个孩子的改变。
刘老师说,由于残疾孩子的身体缺陷,特别是盲生眼睛看不到,适合他们的运动少之又少。为确保孩子安全,学校在安排体育课程时,通常会选择较为静态的运动,如体操、慢跑等。这样的运动却往往缺乏乐趣,孩子们很难喜欢。这也是盲生体态发胖、行动不灵活的原因之一。
“盲生总是不自觉地往前探头,上半身呈轻微驼背状,把耳朵送出去听音探路。”刘老师说,平常走路都如此,可想而知他们在滑雪时遇到的困境。“但逐渐适应后,他们的态度都在改变,从最开始的害怕,到后来的兴奋,甚至每次集训结束时的依依不舍。”一次集训,因车位紧张,一个孩子要提前返回。“那孩子伤心得哇哇大哭。对他来说,能在滑雪场多滑一分钟都是幸福。”
谈起改变的原因,王老师说,“滑雪给了孩子们自信,让他们相信‘平常孩子能做到的事,我们也能做到’。”此外,训练过程中,孩子们还培养了团队精神和互助精神,并将这两种精神带到日常生活中,“这使他们在同类生中表现得更成熟。”
学校校长苏富梅谈起孩子们一年以来的进步时笑容满面。她说,学校一直致力于实现残疾孩子的梦想。盲人滑雪队的成立搭建了实现梦想的平台,让残疾孩子与健全孩子一样共享运动的乐趣。在滑雪过程中,锻炼了孩子的意志,树立了他们的自信心,也培育了他们敢于面对困难的勇气。
苏校长说,一个盲孩子曾对她讲,“在雪场上1000次摔倒,就要1001次爬起来。”这说明,孩子们领悟到了体育的真谛,“这也是成立滑雪队的初衷。”学校只是他们漫长人生的一个阶段,重要的是让他们有克服苦难的能力,将来更好地融入社会。
梦想成为冬奥会的一员
12月7日,在家中度过月假的孩子们陆续返校。食堂里,盲、聋、智障三类学生分区域、以班级为单位有序坐好。在盲生区,盲人滑雪队队员杨晓龙兴奋地告诉永梅,“下午要训练轮滑,准时到指定地点集合。”两个孩子为下午的活动提前兴奋起来。
积雪尚未融化的校园略显清冷,8名盲人滑雪队队员穿上轮滑鞋,嬉闹玩耍着。热身运动后,8名学生成两组进行训练,每组学生手持4米多的竹竿,喊着口号,共同向前滑行。
刘老师说,轮滑与滑雪的感觉非常相似,能锻炼孩子的平衡能力和肢体协调能力。“然而入冬后,孩子们总是问,什么时候能再去滑雪场。”他没办法给出确切答案,他也很无奈。
苏富梅说,尽管崇礼距离学校仅1小时车程,但对这些孩子而言,到滑雪场训练涉及到很多问题。首先,滑雪是一项危险运动,“在滑雪训练方面,学校最大的困惑就是如何保障学生安全。”其次,训练涉及经费、物力、人力等多个方面。对于经费问题,在政府和社会爱心人士帮助下已略有眉目。对于师资问题,除聘请专业教练外,学校也将在校内招募年轻教师进行滑雪集训,培育自己的师资力量。“未来,希望能保证孩子们每年都有滑雪场的实地滑雪训练。”
苏富梅指出,盲人滑雪队成立不久,相关工作都在起步阶段。“未来将以这8个孩子为开端,不断扩充滑雪队伍。”伴随着申冬奥的成功,也希望更多残疾孩子能体验体育带来的快乐,“滑雪队的发展还有很大想象空间,包括残疾人场馆建设在内的很多问题也将得到解决。”
对此,张家口市残疾人联合会表示,省内正在对滑雪队的相关事宜进行规划,其中就包括教练、场地等事项,市残联也将根据省内部署作进一步规划。
谈及未来的梦想,永梅和永莲告诉记者,她们想成为一名滑雪运动员,在家门口参加冬奥会,这也是8名盲人滑雪队队员的共同梦想。他们或许看不清眼前的世界,但是对未来有坚定的憧憬。怀抱希望,在黑暗与模糊中,滑雪之梦似乎并非遥不可及。
文/京华时报记者武红利图/京华时报记者潘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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