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兰兰熟练驾驶着聂飞儒的轿车,进入一条通往乡间的林荫大道。说是“林荫”,其实矗立在公路两边的密集树木枝叶已失,冬天软绵绵的日光倾洒下来,光秃秃的树干阴影像斑马身上的黑白条纹,很规则地铺排在路面上。 喧嚣的城区被车轮子甩向远方。车窗外,大地是黄褐色的,那些夏天的姹紫嫣红,于视线中消失得很彻底。一身冬装的聂飞儒和老伴坐在车的后座,前座的聂兰兰一旁,是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礼盒的大李。聂兰兰驱车过了一丘小山,瞟了眼后视镜里的聂飞儒,说:“爸,甲A已经进入冬季了。” 聂飞儒应道:“是啊,你爸的生活也进入人生的冬季了……” 聂兰兰乐了会儿,又说:“爸,你这阵子躲在家里休息,也不去训练场看看,你知道贺叔叔在怎么练他们么?” 聂飞儒:“怎么了?” 聂兰兰:“贺叔叔这几天脾气特别大,在训练场吹胡子瞪眼是轻的,动不动就操着粗口骂人,还操着家伙叫打,弄得大李他们有苦难言,每次训练就像掉进十八层地狱,生不如死!” 聂飞儒说聂兰兰:“我们队里的事儿,你瞎掺和什么?” 聂兰兰争辩说:“我觉得大李他们太可怜!你都不知道他们心里有多苦!……大李,你自己跟爸说。” 大李哪敢开口,扭着身子穷别扭,直向聂兰兰摆手。聂兰兰说:“你怕什么呀?说呀!” 聂飞儒对着大李后脑勺说:“你既然敢对她说,就不敢对我说?” 老伴拉拉聂飞儒袖子:“你让他说什么呀?这孩子内向,你又不是不知道。” 聂飞儒:“你们都别这么罗嗦!……大李?” 大李侧侧身子:“最近的训练……也没什么,贺导就是急了点儿……” 聂飞儒:“看着你们这群1比9的残兵败将,他能不急吗?!” 聂兰兰:“爸!你让人家说完嘛……我告诉你,贺叔叔现在用棍子打人!……他这样做就不对了嘛!” 聂飞儒一怔,问大李:“老贺把你们怎么着了?” 大李壮胆说:“贺导……他骂人和您不同,他不骂则已,只要开骂,不骂得人体无完肤那不算完……您在的时候吧,管得再严也不会操着家伙打人,贺导就不同了,他这段日子经常提一根打狗棍子,训练时骂不离口,棍不离手,谁要是动作慢了点,他上去就是一棍子!连句警告的话都没有……” 聂飞儒:“都是谁挨打了?” 大李:“麻子、肉头、二狗子、肥牛……” 聂飞儒老伴哧然笑道:“你听听这些名儿!都起得什么外号呀!……这足球队里怎么这么不文明!” 聂飞儒:“挨打的人都有什么反应?” 大李:“二狗子和肉头晚上回去就钻被窝里哭,麻子和肥牛不服管教,被贺导赶回家去了……谁也不敢劝,贺导说,谁劝谁就跟着走人。” 轿车停在一户干干净净的农家小院门口。两位面相憨厚的老人迎出门,被先下车的聂飞儒老伴拉住手,亲家长亲家短地叫着,互致问候。聂飞儒老伴说:“我们家老聂啊,难得这段时间有了点空,我们就凑齐一家人,拉着大李一块回来看看你们!” 大李父亲跑上前和聂飞儒握手,急着给聂飞儒递烟。 大李抱着礼物问:“妈,饭准备好了吧?我们都饿坏了。”大李父母连声说:“准备好了、准备好了,快进屋歇歇吧。”停好了车的聂兰兰紧赶几步过来,搀住大李母亲胳膊,甜甜地叫道:“爸、妈!你们好!” “好!好!”大李父母高兴得不知做什么好了。 黄河队俱乐部办公楼内。 八、九位怒气冲天的老人和中年人连珠炮似的向工作人员投诉老贺:“我们家麻子怎么了?不就是和教练顶了几句嘴吗?那也不能把他开除啊?”、“我们家肥牛为什么顶嘴?因为你们的教练打人!现在是法制社会了,做教练的凭什么随便打人?!”、“我们把儿子送到你们队里,是让他来踢球的,你们不能说骂就骂、说打就打、说赶走就赶走!”、“那个姓贺的教练竟然拿着棍子打人!谁给他这么大的权力?!把孩子打坏了怎么办?!谁负责?!”、“如果俱乐部不管,我们球员家长就要联合起来,到市政府去申冤告状!到法院去起诉!” 一老奶奶老泪横流:“姓贺的如果不让我外孙子踢球,我就豁出这条老命,跟他拼了!” 几个工作人员被吵得一头蒸汽。 一名俱乐部负责人闻讯出来,问走廊里看热闹的人:“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在吵架?” 被问的人回话说:“老贺把两个训练不好的队员用棍子给打了,还勒令他们离队反省……这两个队员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外公外婆都找上门来了,非要见董事长……” 该负责人:“江董见不见他们?” 被问的人悄悄说:“董事长不想见他们,刚才从侧门走了。” 负责人:“那你们怎么不去调解啊?” 旁边有人说:“老贺那种火气,几千人中才能找出一个,连江老板都让他三分,我们?……谁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负责人:“老聂呢?让老聂出面不就行了吗?” “聂导在休假,把队里大小事务全权委托给老贺处理了。” 负责人一听,挺身而出,走进吵架房间对几位家长陪着笑脸说:“各位息怒各位息怒,我代表俱乐部和球队给各位陪个不是!……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跟贺导打个招呼,让离队的队员先回来,有什么事慢慢讨论和商量……你们看怎么样?” 黄昏。黄河队训练场。 做完最后一组俯卧撑的队员瘫在枯萎的草地上。主训的老贺果然提着根粗大的枣木棍子,恶神一般吹了声铁哨,喝道:“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都爬起来!……晚上,谁也不能离开宿舍半步!十点前必须关灯睡觉!听见没有?!” 队员们倍受压迫,应声的气力都没有了。 黄河队球员公寓。 小顺子、小孙提着各自的球鞋,光脚走在楼道的水磨石地板上。小顺子一脸灰土,疲惫不堪,泄火说:“这下有罪受了!前有1比9,后有打狗棍,队里快成了集中营了!” 身旁队员不敢说话,各人进了各人房间。 小孙随小顺子走进屋,把球鞋一扔,栽在床上说:“咱俩刚归队,也跟着这群1比9的笨蛋活受罪,真他妈的冤枉!” 小顺子:“忍着吧!现在聂导不在,谁也管不住贺导。麻子和肥牛敢招惹贺导,那叫以卵击石,在太岁头上动土!……我早就听说过,贺导年轻的时候比咱们谁都坏,坏透了!他那时侯的外号叫贺土匪,打架斗殴,无恶不做,他就差还没杀过人、放过火!” 小孙来了点儿精神:“他年轻的时候喜不喜欢泡妞?” 小顺子:“你别逗了!他们年轻的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全中国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一个婊子,哪儿有妞给他泡?……那个年代还没有泡妞这个词儿呢!” 小孙:“他现在去泡也来得及呀!他不去泡妞,就老是把多余的精力发泄到我们身上,再这么练下去,天天都是蓬头垢面,我快成了泥猴啦,受得了吗?” 黄河队会议室。老贺在主持队会。 对着一屋子战战兢兢的队员,老贺撕破脸说:“今天的队会我就说两点,第一,我之所以同意让麻子和肥牛两人回队恢复训练,这是给你们家长一个台阶,给俱乐部一个面子,而不是向你们俩妥协!” 队员们木木地坐着、听着。 老贺:“麻子!肥牛!你们俩站起来!” 麻子和肥牛分别从前排和后排站起来。 老贺怒火烧到脸上,指着麻子和肥牛说:“我把丑话说在先,如果你们回来后,再他娘的给我找别扭,我打不死你们!……就你们这样的小王八蛋,我一只手打你们两个!不信就过来试试!” 麻子和肥牛被老贺震骇住了。 老贺猛兽似的在台前来回兜了几步,一挥手:“坐下吧!” 小孙缩了缩脑壳,用肘子碰碰坐在旁边的麻子。慑于老贺淫威,麻子忍辱负重。小顺子躲在大李身后偷笑,挠了挠大李胳肢窝。大李不敢胡闹,本分地低着头,忍着没动。 老贺:“第二,咱们队里不能没有个队长……” 小顺子听到这里,扬起眉留心着老贺下面的话。 “自从关子雄受伤疗养以后,这半年来,咱们队的队长职位一直空缺着,给训练和比赛造成了很大麻烦。你们都知道,咱黄河队历来比任何一支球队都看重队长的作用,‘队长可当半个家’,是咱黄河队建队以来代代不变的传统和规矩。历史上的第一任队长正是聂指导,历任共有五位队长,个个都是国家队里响当当的人物,有三位还直接兼任了国家队队长……” 小顺子见老贺走着走着走到自己跟前站住了,仿佛预感到什么,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果不其然,老贺说:“我现在提议,由小顺子接替关子雄的队长职位!……为什么要选拔小顺子,理由我就不说了……谁要是不服气,就站起来说说自己的意见。” 等了一阵儿,见没有人表示异议,老贺大手一扬:“那就这么定了!” 小孙啪啪啪地带头鼓掌,屋里很快掌声震耳。大李转过身,捶了小顺子一拳。小顺子多少有点出乎意料,被队友投向自己的目光搞得怪不好意思的。 聂飞儒家客厅。 聂飞儒迟疑地问老贺:“让小顺子做队长?你是怎么想的?” 老贺:“小关的病就算好了,也不大可能回队踢球了。队里面长期没有个队长,不管是训练还是比赛,咱们就少了一个得力帮手。许多事情本来应该是队长去做的,现在全是教练给代做了……特别是比赛的时候,咱们今天指定张三做临时队长,明天又指定李四做临时队长,人选定不下来,场上也没有个核心,就连足协和记者们都对咱们有意见,见了我老是问,你们队的队长到底是谁啊?” 聂飞儒心存顾虑:“小关受伤后,我一直觉得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接他的班……小顺子嘛,球是踢得不错,在队里和社会上都有一定影响,也有比较强的管理能力,可是这小子……” 老贺:“这小子就是责任心差,鬼心眼儿太多!……但是老聂,咱们年轻那会儿,毛病不是也很多吗?……而且,如果让其他人做队长,在队里的资历、能力、威信没一样比得上小顺子,一旦搞砸了,问题会更多!” 聂飞儒还是不表态。 老贺又说:“小顺子就爱图个虚名,给他一次机会,用人所长嘛!如果他不行,咱们可以撤掉他……老聂啊,说心里话,你现在把我推到第一线,我是真正感受到了比赛的压力,我推荐小顺子做队长,也是想笼络住他。只要他肩上有了担子能带队赢球,别说是队长,就是让这小子坐我的位子我都愿意!” 聂飞儒瞧了老贺一眼,说:“那就这么定吧。” 夜。黄河队基地大门。 一辆面包车开到大门前,司机和一跟班小伙抬着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大竹篮子来到门口。大门保安盘问他俩:“干什么的?找谁呀?” 司机:“找我们老板……” 保安:“找谁?你们老板?你找错地方了吧?” 司机反应过来:“说错了说错了……我们找小顺子!” 保安:“现在是休息时间,不能会客。” 司机:“我们不是会客,送了东西就走。” 保安:“送什么东西?” 司机掀开盖布让保安看了看:“一点吃的,火腿肠、方便面……” 保安:“你等着,我去打个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