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厦门作为这次足球伤城之旅的第二站,是因为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了足球。但这座城市曾经用过一个叫做马约翰的“体坛楷模”,也有着胖哥邓程坚、老榕王峻涛和80后洪阿托这样的“球迷楷模”。有过赖昌星这样的足球大亨,还有这一次扫赌打黑第一批落网之人尤可为以及他披露的厦门11场假球。当然,也有被《中国足球内幕》和《球事儿》深度质疑,尔后又狂扫恐韩症并自救的高洪波,诸如此类。
鼓浪屿上、日光岩下,马约翰广场旁边,有一座袖珍的人民体育场,一群孩子在追逐一个足球。厦门,这座花园城市,它是足球的伤城吗?
“甲A队甲B队,为啥没有福建队”
抵达厦门那天,人们刚好将仿制的克虏伯大炮复原在厦门湾漳州炮台上,还找出了二十多枚当时没有来得及射出的炮弹。这是一个半世纪以前的故事了,英国人为了打开鸦片贸易的通道,逼迫大清帝国在南京下关签下了《南京条约》,这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包括厦门在内的五座城市被迫开埠通商,史称“五口通商”。
这是一段耻辱的历史,但并不妨碍他们认为厦门领略现代足球先于我刚刚离开的青岛。从华东到东南沿海,这是一段复杂的情感,一方面我在温习中国的近现代史,一方面我却要进行足球的考古问今,所以有时候我甚至认为,中国足球是从耻辱开始的,所以它现在让我们感到耻辱,似乎也是一种必然。
但是作为一个纯粹的球迷,有时候只有足球。不过厦门这座最早领略现代足球的城市,却在很长时间内没有职业的足球队,甚至在甲A如火如荼的那些年。所以在1995年的一天,一场友谊赛的现场,一群球迷朝着主席台上的福建省领导嚷着:“甲A队,甲B队,为啥没有福建队?”领头的人在福州、在厦门几乎无人不知,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叫邓程坚,人们都叫他胖哥。
后来厦门买下甲B老臣佛山队的壳子,厦门球迷归功于胖哥的那一次呐喊,这就是厦门足球历史上第一支职业球队厦门远华队。厦门球迷并不忌讳他们对那个时代的怀念,目前还逃亡在加拿大的前远华老板赖昌星,在球迷心目中还是一个、甚至是唯一一个肯往足球这潭浑水中砸钱而不计回报的人,所以才有了厦门远华队在1999年顺利冲上甲A。
远华大厦是在一夜之间崩塌的,仓促出现的厦门厦新只是一个过客,一直到了厦门烟厂的出现,厦门足球才算走出了乱局。但这个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因为烟厂并不想搅在足球这个圈子之内,尽管他们不差钱。
这个时候厦门出了一个“足球市长”——厦门的足球生与死,和中国大多数城市的足球一样,都系于某个城市主政者的观念,因此有了厦门在2005年底冲上中超。厦足投资人在球队冲上中超后兴奋了一阵,我记得那一年刚好是四川冠城解散,球员流离失所,川足队长邹侑根被他的国家队室友高洪波收罗门下,而我写了一堆叫做《邹侑根,四川足球最后一颗催泪弹》的煽情文字,恰好被厦足老总卢光瑞看到了,他因此邀请了几名四川球迷前往厦门“观礼”邹侑根的首战。
厦门足球兴奋了一年,但仅仅只兴奋了一年,第二年他们就降级了,只比当年的厦门远华在顶级联赛多呆了一年。这可能是令厦门球迷伤心欲绝的事,但并不是最令他们沮丧的,时隔两年之后,我问厦门的80后球迷洪阿托:“假如,媒体所披露的厦足涉嫌11场假球属实,你怎么想?”洪阿托想了一会说:“我觉得很搞笑!”“是因为你觉得你投入的感情受到了愚弄吗?”我毫不留情地追问,而这个孩子什么都没有说。
胖哥,哀莫大于心死
用胖哥邓程坚的话来说,他不是厦门或福建球迷,尽管他最早创建了八闽球迷会,他说他是中国球迷。但他在白鹭洲为我泡上一壶铁观音后,却说了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已经有将近十年时间没见过曾经号称“中国第一球迷”的胖哥了,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2000年重庆力帆夺得足协杯冠军的现场。在此之前,他曾经一个人千里走单骑,自驾车环游中国呼吁支持北京申奥和中国足球,2002年带领一帮球迷奔赴韩国为中国队助威之后,胖哥淡出了媒体的视线。
这一次探访“足球伤城”厦门,事先也未与胖哥取得联系,因为不知道他是否还与足球有着关系。电话打过去后,胖哥很快开车过来将记者接到朋友的别墅,他正和他原来球迷会的秘书长吴可江与来自马来西亚的客人谈事,当然不是谈足球。
胖哥现在在一家驻厦央企出任老总助理,而这天他与老吴谈的是收藏,在远离足球之后,他们还有更多的共同话题,比如红木家具,比如奇石,说话间,胖哥和老吴将我带到隔壁房间,参观一块来自缅甸的硕大翡翠。
一个下午我们都没有谈足球,胖哥只是淡淡地解释:“2002年,去世界杯现场看了中国队,我的理想已经实现了,可以告一段落了。”然后他说,“哀莫大于心死,除了足球,我们还有生活。”
但在晚餐之后,我们乘车经过厦门市体育中心时,胖哥触景生情了,“你看,这么好的体育场,足球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趁着这个当口,赶紧问道:“厦门足球解散之前,媒体搞了一次厦门足球十年的评选,在那次评选中,高洪波当选最佳。但高洪波走了之后,厦门先是降级,然后解散,再到后来传出高洪波可能与那11场假球有关系,你如何看待呢?”胖哥又回到“哀莫大于心死”的状态:“有啥好说的呢,中国足球都这样了,南勇都进去了,厦足不就是小角色吗?”
其实,胖哥心未死,他说高洪波到厦门上任,他们是一个航班,从广州飞到厦门,他说,高洪波率领中国队击败韩国的比赛,他也是看了转播的,只不过是一个人悄悄地看,不像过去那样呼朋唤友。“那你后来就真的没去现场看过厦门队的比赛了?”我还是不相信他能够舍弃足球,胖哥笑了:“其实我还是去过,只不过,不像过去那样抛头露面,戴了帽子墨镜,不坐球迷区,远离记者。”
洪阿托,一个“80后”球迷的十年
到厦门之前,四川足球协会的主席潘前荣就给我介绍了洪阿托,一个出生于1980年代的球迷,“他还写了一本书的,”老潘说,“我觉得这个娃娃,你可以和他聊聊。”因此,我在与洪阿托联系时,特地嘱咐他见面时带上他那本《解托,这十年》。
洪阿托是在厦门蓝狮降级并解散后,萌发了写一本作为一个球迷的个人写真的念头,尽管在厦足消失后,他还专程飞到过成都去看邹侑根,飞到南京去看杨晨,但他确实认为,作为一个“专业”球迷,应该告一个段落了。
洪阿托喜欢足球并不是受到父辈的熏陶,甚至作为厦门一个书法家,他父亲一直对他看球深恶痛绝。虽然洪阿托现在从事着书画装裱的职业,算是与父亲的职业有点关系,但他从事的球迷这个职业,却耗去了他更多的财力与精力。
2005年厦足冲超成功,是继2000年降到甲B后厦门足球的新高潮,加上当时厦门有一个足球市长,许多人都以为厦门足球走上了金光大道。2006年,厦门蓝狮在高洪波率领下,又拥有杨晨、邹侑根、安琦、张天罡这样的国内名将,作为一支升班马,他们依然打得顺风顺水,最后第八名的名次,让厦门球迷看到了来年的希望。
在摩尔莲花的一间茶室里,洪阿托和我讲述着他的2005和2006,这是作为一个球迷,最为幸福的时光。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在2008年中超联赛开始的那天,他却只有捧着12朵黄玫瑰来到厦门市体育中心,因为他的厦足死了,存在了12年的厦门足球队没有了。
洪阿托说,厦门没有了足球,首先就是因为“足球市长”的隐退,这位年轻的球迷看上去有一些老成,他说中国的职业足球还不是最职业的,没有了足球市长,厦门足球说没有就没有了。都说是没有企业接手2007年底降级的厦足,可是福建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央视五套几乎就是福建频道,几乎全都被福建的体育用品企业垄断了广告时间,怎么会没有一家想到过把厦门足球重新搞起来呢?”洪阿托说,“我们幻想过很多方案,福建的企业可以签下NBA球员来做广告,但最终还是没有人肯拿出一分钱来给足球,没有足球市长,企业就没有好处,谁会做没好处的事呢?”所以洪阿托写了这本书,解“托”,对他自己的一个解构,也是对自己球迷生涯的解脱。
2009年的扫赌风暴,让已经从中国足球版图上消失了的厦足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但却是一个不光彩的角色,2005年球迷们视为光荣的一年,却被曝光他们是打了11场假球才升上中超的,那一年球队的领队兼助理教练尤可为已经成为了阶下囚。甚至他们的“十年最佳”高洪波,也被高度怀疑与这11场假球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洪阿托很是失落:“厦足再也不会回来了,本来就遍体鳞伤,现在还蓬头垢面,谁还会在意它了呢?”
洪阿托和我讲述着他的2005和2006,这是作为一个球迷,最为幸福的时光。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在2008年中超联赛开始的那天,他却只有捧着12朵黄玫瑰来到厦门市体育中心,因为他的厦足死了,存在了12年的厦门足球队没有了。
人民体育场·番仔球埔·马约翰
有人告诉我,鼓浪屿的人民体育场可能是中国最早的足球场,于是我选择了一个午后,渡过鹭江,寻找浓荫绿树中的这片球场。只有1.78平方公里的鼓浪屿上遍布着上千座中西风格的建筑,而这座堪称袖珍的体育场,可以看成是中国现代足球的发祥地之一。
人民体育场是1956年建成的,但在此之前的很多年它就存在了,几乎与厦门开埠在同一时期,最早是岛上洋人打网球的场地,后来逐渐扩大,各种现代体育项目开始在这里驻足,厦门人把它叫做“番仔球埔”。
刚刚走到体育场,我就被大门口的一组雕塑吸引了,这是一组孩子们踢足球的雕塑,看得出来,这座岛屿与足球的水乳交融。而透过围栏上攀爬着的植物,人民体育场内真的有一群孩子,在教练的指导下,正在进行分组比赛。
走进体育场,一位教练员很疑惑地看着我,他不大明白为什么一名上海的足球记者会出现在这里。我告诉他我来厦门的目的,是探访“灾后”的厦门足球,这位年轻的教练员笑了,他说厦门的足球依然好好的,人们很快乐,因为厦门的足球并没有死,和全国所有的城市一样,厦门有着自己完备的业余足球体系,除了市足协每年都在组织的“厦门市青少年校园足球联赛”外,还有民间组织的“厦门业余足球联盟”等赛事,几乎每一周,在厦门的各个足球场上都会有赛事,每一个赛事,都会有十几支乃至几十支业余球队参加。
不想打扰孩子们比赛,看了一会走出体育场,外边就是在鼓浪屿有名的“马约翰广场”,马约翰先生的半身塑像立在这个小小的街边广场上,上面镌刻着已故国家体委副主任荣高棠题写的“体坛楷模”四个字。
马约翰塑像在鼓浪屿上与郑成功、林巧稚塑像一样地耸立着,这位出生在鼓浪屿的体育前辈,他既是晚清的“运动健将”,也是在76岁高龄获得国家一级运动员称号的人,在清华园内与朱自清、蒋南翔、闻一多、梁思成等名教授齐名,两度当选中华全国体育总会主席,被称为最有文化的体育人和最有体育精神的文化人。
我这才发现,从“番仔球埔”这片不大的三角形地带内,赫然便是中国近现代体育的圣地,看着马约翰教授的塑像,我实在无法想象,像梁实秋这样的大学者,怎么会因体育不及格,而被马约翰严令留校不得毕业的。当然,我也无法去想象,这位中国近现代体育先驱的精神,没有为厦门留住职业的足球?
琴岛故事
文/妙红 很巧合,从青岛到厦门,再到鼓浪屿上拜竭体坛先驱马约翰,我发现我的游记可以用相同的标题,因为鼓浪屿也被称之为琴岛,而且它们一样的别致,一样的风情万种,也一样的涤荡在这次的足球飓风之下。
我没有去找厦门烟厂的卢光瑞,此人在2007年就淡出了足球圈,他是厦足2005年涉嫌11场假球时的总经理。而我这次到厦门,也并不是要去揭他们伤疤,所以我宁愿与胖哥、阿托这样的球迷在一起,沏一壶铁观音,扯点闲篇。
胖哥告诉我的是失望,对中国足球和厦门足球的失望,洪阿托告诉我的也是失望,因为年轻,他的失望比胖哥要外向得多。他对我说,胖哥是他的偶像,他小时候就找胖哥要过签名,可是后来他在厦门体育中心很久都没看见胖哥了。不过胖哥对我说,他是去了的,只不过是化装潜伏在看台上。
所以,他们其实心不死。就像“番仔球埔”里那一群踢球的孩子一样,他们都还怀揣着一颗足球的心,无论是梦想厦门哪一天还会有职业足球,还是像马约翰教授那样,“让中国人更加健康。”
但是,我到厦门也不是去唱赞歌的,这与我到青岛的目的是一样的。在青岛的时候,媒体同行毫不隐讳地告诉我,民间的赌球很猖獗。我到了厦门,竟然也听到了同样的说法,甚至,我在厦门业余足球联盟的网站上,也找到了一个“足彩页面”。这个“足彩”完全按照亚洲赌球盘的规则,就是分别按胜负结果和进球大小进行下注,而投注的对象,竟然是参加业余联赛的各个球队。尽管在这个页面上,我看到的只是这个业余联赛的2008赛季,但“立刻下注”“赢得现金”这样的字眼,还是让我觉得一丝丝的寒意。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压倒厦门足球的其中一根稻草,但我知道,厦门足球是被赌球所坑害过的。我想起了洪阿托送我的那本书上,有一名原厦足球员的签名,那是张天罡写的“真英雄,不言败!”翻到这一页时,阿托戏谑地说:“嘿嘿,这家伙,现在在里面呢。”这位厦足“真英雄”,后来成为青岛海利丰“吊射门”闹剧的主要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