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如果你什么都不信

　　1994年的时候，我高中二年级，正参加小城市里的足球联赛，美国世界杯一场不落地看完，中国的职业足球也开始了，那是中国足球的朝阳时刻。记得那年的冬天，裁判陆俊对着央视的镜头说，“如果想做一名好裁判，必须得做到公正。不会因小恩小利毁掉自己的前程、玷污自己所钟爱的事业。”

　　那时候我相信他是真诚的，到了他锒铛入狱的现在，我仍然相信他当时是真诚的。作为痴迷足球的人，能感受到他对足球的深度迷恋，对自己的工作很珍惜，虽然他跟我一样，只是个业余球员。

　　他跟《羊城体育》打官司是四年以后了，大连万达对广州松日，有人举报他收了大连20万。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裁判收黑钱，陆俊把《羊城体育》给告了，打赢了官司之后，还把8万块钱捐给了母校。那时候我在大学里踢球，对裁判并没有太多怀疑。

　　还是那一年，延边敖东对前卫寰岛，我深爱的朝鲜族球员高仲勋，对着央视《足球之夜》的镜头带着哭腔吼出“中国足球没戏了”。

　　这是个咒语吗？我信任高仲勋，他给我打开了一个盒子，从此我对足球开始怀疑，后来建业一位老外喊着“中国足球too money，河南建业no money”，李章洙更是嘶吼着“打假球，死绝我全家！”还有老彼得，满场追着裁判打，他青筋暴突的老脸，和陆俊文雅清正的形象，让我的脑子乱了。

　　我一直有某种自卑感。在小时候满地都是自豪感之后，我大学时陷入深重的虚无之中。鲁迅告诉我，我们自古以来的历史就是瞒和骗，看过了太多骗局，就不太相信别人说的话。那时候我相信老外，我很一根筋地认为韩国人不说谎，李章洙敢说出那样的话，我就不敢说，也不见国人谁这么剽悍。陈亦明只会打哈哈，王健林自己是不是干净都证明不了，宋卫平的雄起与绥靖更是一种典型人格。

　　事实比我想象得更灾难深重，我们正活在中国足球的历史里面，这个历史却变成了黑墨水。陆俊1994年吹职业化时的表情，1998年胜诉时的正义凛然，退役之后对足球的眷恋之情，直至他在电视里忏悔的镜头，这些面孔都是沉静的，但你很难想象这竟然是同一个人。这才十几年的时间，他怎么什么都不信了？

　　陆俊有一幅经典的表情，具有岸然的形式感下面无法言说的内容。这张脸我们非常熟悉，它在空气中流动，在大街上穿梭，这是一张什么都不相信的脸。这张脸缺乏诚信和社会责任，完全看不到敬畏，只关心自己和家庭；这张脸与守法格格不入，它只关心捷径在哪儿，它从小就善于通过说谎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它没有勇气追求它认为正确的事情，也不关心真理和道德，不去想未来和来世。在贪婪和冷漠之外，这是一张白纸。

　　胡适说中国最多是差不多先生，现在满大街是不相信先生。

　　孙葆洁是我不熟悉的一张面孔，在所有的裁判里，他也许是惟一清白的，他很轴，他挨揍，他被孤立也不说什么话，他只是很倔强地吹哨。他是黑墨水里的一丝亮色，在历史里面，他被归入另一类人物。

　　我说的是“也许”，我甚至怀疑孙葆洁这样的人存在与否，这是因为，我也已经不相信那些好的东西。这让我很绝望。因为如果你什么都不信，那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这样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