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1日上午,忽然得到消息,萨马兰奇病危。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一个不祥的念头涌了上来:这位坚强的老人怕是扛不过去了!瞬间,眼前闪现的全是两个月前我在温哥华见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就在冬奥会开村仪式后,在运动员餐厅吃饭,老人让我坐在他旁边。依旧谈笑风生,胃口也还行,但我看到老人的动作明显没有以前利索,不禁掠过一丝心酸。他很关心我现在的工作状况,我们像以往一样有问有答,老人很是开心。孰料此情此景,竟成永诀……
晚7点多,噩耗传来。约10点,我与老人的秘书安妮女士通了电话。这位已跟随老人30多年的秘书显然在压抑着哀痛,尽量平和地对我说:“12个小时之前,他走了,很安详地走了……送到医院就没有醒过来……没什么痛苦,平静地走了……”她把整个过程给我讲了一遍,我也请她节哀、保重,并请她转达对老人家人的问候。至此,我倒觉欣慰了———中国人讲,能够毫无痛苦地离去,那是一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与萨马兰奇先生相识于1991年日本举办的第4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当时,他由日本皇太子陪同观看了我与朝鲜选手李粉姬的女单决赛。只有18岁的我敢打敢拼,3:0获胜。颁奖前翻译对我说:“你知道一会儿谁给你发奖?萨马兰奇!”我睁大了眼睛问:“萨马兰奇是谁?”
颁奖后,萨马兰奇笑着说:“我请你到国际奥委会总部做客。”我只礼貌地说声:“谢谢!”直到数月后果真成行至瑞士洛桑,萨马兰奇宴请时说“你是全世界第一个被我正式邀请来国际奥委会总部做客的运动员”,我才终于明白这一邀请的分量。就是在这次吃饭时他给我提出了要求:“你要学英文。”还说,“我认为你是最好的运动员。明年在我的家乡巴塞罗那举办第25届奥运会,乒乓球决赛是哪天?我去给你颁奖。”安妮马上拿出赛程表,说了日子。萨马兰奇随之从西服口袋里掏出本子,认真记上。见他如此重视,我赶紧说:“我会尽力,会的!”
第二天到总部参观,只见大楼前升起了两面大旗,一面是奥运会的五环旗,一面是五星红旗。陪同秘书说:“这是主席先生特意交代的,其他人没有。”这让我十分感动。我明白,这位主席先生不仅看重我,更尊重我的国家。
第二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他果真又给我颁了奖。
老人给我颁奖,前后共有5次,最难忘的当然是1996年奥运女单决赛。记得赛前我正热身,领队忽然对我说:“小邓,你外公来了!”“外公?谁是我外公?”“萨马兰奇啊!”我这才看到,萨马兰奇已与夫人一同坐在了主席台上。
这次比赛真是一波三折。我与中国台北选手陈静直到打满第5局,我才以21:5获胜,蝉联了奥运冠军。赛后我哇哇大哭,中央电视台采访时我还泣不成声,只是说:“太难了,真是太难了……”大概是看见了我的满脸泪痕,又亲眼见证了这个冠军的来之不易,颁奖时老人才笑着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脸。这一拍,竟成经典瞬间,广为流传。而我知道,这里面饱含了老人多少欣慰与鼓励,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颁奖、开会、访问,我已记不清与老人多少次见面,只记得那些年每次见面他都要我好好学英文,直到1997年我当上国际奥委会运动员委员会委员,在次年他主持的运动员委员会与执委会联席会上我用英语发了言。记得我一开口他就笑了,待我讲完,他对全体委员说:“……邓亚萍学习英文才三个月,我们应该祝贺她!”这话引来全场热烈掌声。后来,凡有母语非英语的委员,他都以我为例鼓励他们:“你们看看邓亚萍的英文,她原来还不如你们……”
2000年,为申办奥运,有必要让国际奥委会的委员们更多、更深入地了解中国,一位非常友好的卢森堡老人提出要我拜见他们的大公。记得那年洛桑会议结束分手时,萨马兰奇问我去哪儿,我说要去卢森堡,见大公,因为他也是国际奥委会委员,他那一票对北京有着重要的意义!不过能不能见到、什么时候见,都还没有得到最后确认。当时萨马兰奇只是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可我一到卢森堡,已在机场等候的丁宝华大使立即迎上来,急急地说:一小时后,大公接见!
这次会见非常成功。我用英语讲故事,讲中国人对主办奥运的期盼,大公听得热泪盈眶。原定只见10到15分钟,实际谈了半个多小时,次日便有多家报纸隆重报道。从最后结果看,这一票是拿到了。而我一直心存疑窦:离开洛桑时还什么都没确认,怎么到卢森堡一落地就一切OK了?这一个多小时发生了什么?此事萨马兰奇再未提及,我也从未追问,但我一直忘不了他当时的眼神,只有他的电话才能跑得比飞机快。我默默地感谢他为我的祖国所做的一切,也明白了,为什么他的离世牵动了那么多中国人的心。
我还忘不了,2001年申奥成功后在莫斯科举行的招待会上,老人特意走到我面前,笑着问:“你高兴吗?”“当然!”我也笑着回答,看到的是和中国人一样的一脸欣慰。
我更忘不了,2002年我硕士毕业还要读博,在他的专机上,他对我一连说了两遍:“……不要在国外待时间太长,你一定要回去,为你的国家、为你的人民工作!”
我也忘不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我陪他坐着电瓶车在奥运村转了一圈,每到一处,都有许多运动员争着和他握手、签名、照相……结果我们居然连饭都没顾上吃。
老萨,让我像无数中国人这样称呼您吧。您走得太匆忙,来不及道别,也未能为您送行,但我知道您对我的厚望,相信我,还是那句话:“我会尽力,会的。”您安息吧!
泪雨心香,化作无尽思念。谨以此文,遥祭我心中永远的忘年之交——— 萨翁千古!
(新华社北京4月26日体育专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