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河此时好像打完一场决定命运的比赛,比赛结果已不可更改,不管胜负但悬在半空中的感觉已消失殆尽,此时反而彻底轻松了。毕竟曲终人散,各奔东西。本市除了父母和小妹已没什么可挂念的了。可心中还时时涌现遗漏要事的忐忑。噢,我们那拨儿"发小儿"和从小把我们带大的体校张教练还在这儿呢,怎么也要打声招呼吧。 下午时分,小方驾车来到东区体校,看看与自己同时进体校、市专业队的大力。他在前两年就退役分到这儿当少儿队教练,能挣大钱的职业足球没赶上,如今只能靠那微薄工资生活。 小方走到一块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黄土足球场边,看见大力正大声向几个练"二过一"的孩子吆嗬,还骂骂咧咧,改不了。一群孩子家长围在场边观看自己孩子踢球,好练完接走。跟自己那时练球时一样,只是自己爸妈从不来接。现在都是独生子,再穷的家长也把儿子当作宝儿。 训练间隙,大力才发现站在场边的小方,忙走过来。"听说你转会了,那边怎么样?" "一般般。"小方还是足球队里的口头禅。他看着"发小儿"黑瘦的长脸,又比在队里瘦了一圈,身穿过去队里发的褪色的绒衣绒裤,头发长长且胡子拉碴,一脸疲倦神态。 "我后天就过去了。你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事就该跟哥们儿打招呼了。"大力仰仰头,又晃晃肩膀,装出得意状。 "在吃上别亏嘴,吃了十几年运动灶,吃饭别凑合。"小方心痛地说。 大力无奈摇头:"咳,没辙,就挣这么点儿,老婆孩子不能掐死吧。再说,现在业余体校跟咱们那时不同了,经费就这么一点,现在来踢球的孩子得交钱了,家里没钱也进不来。就甭说教练了。" "有钱的家儿哪让孩子踢球啊。"小方懊恼地说。 "没办法。这帮孩子家长也差不多是工人,勒裤腰带呗,想让儿子踢球出名。" "哎,咱们清楚,一百个练踢球的能出来几个?即便踢出来,又怎么样?"小方若有所思地说,说后同情地看着消瘦的大力。 "你还赶上这拨职业了,我们呢,没落个终身残废就烧高香了。" 正聊着,大力裤兜里响起来,大力掏出手机接听。"不行吧,今儿晚我们老队员来了,改日吧。"说完跟小方说:"这也是穷家长,省吃节用的,还要请我撮饭。" "可别吃家长。咱们张教练带咱们那会儿,不但不吃咱们家长,还让咱们吃他,一个月咱们这帮饿狼上人家改善几顿啊。" "没没,就是这个手机是家长给我的,通话费一个有钱家长给我掏。别的决不要。"大力实话实说,究竟是踢球出身。 "咱踢球的可别学贪官儿。你要手机臭显摆啥,有啥用?以后不许让人家出话费,再穷不能给咱踢球的丢人现眼。"小方恶恨恨地盯着大力。 大力有点挂不住脸了,急赤白脸地说:"什么时候了,你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还装蒜?" 小方沉默不语了,又叉开话,说:"明天晚上请张教练吃饭,你来吧。那两个最好也找来。" "算了,你代我问老爷子好,我就不去了。混成这样没脸见老爷子。小时候我上教练家吃了多少饭呀。"大力低着头脚蹭着地。 临上车前,小方从兜里掏出三千块钱,递给大力,大力左右躲闪,死活不要。小方抬腿照大力屁股狠踢一脚,气恼地骂:"你小子别跟我耍拧,原来我打你现你跟我耍混我照样揍你,谁让我是你哥。"说完就把那沓钱塞进大力兜里。车门啪的一声关上。大力连手也没挥一下,只是头仰着,生怕让小方发现自己眼睛要出泪。 第二天晚上,小方把张教练(业余体校叫教练,专业队叫指导)约在大华饭店。本来小方说用车把张教练接来,张教练不答应,说自己直接去。 其实,不是张教练不给弟子面儿,还端着"师道尊严"架子,快60岁的人,耳顺之年什么都想明白了。清河这帮小子已长大成人,大都娶媳妇了,这次又远离家乡到外地闯荡,怎么能不多待些时候多叮嘱几句呢?然而,他确实离不开。今天下午两位家长要找他评理吵架,体校校长让他必须处理好。现在带的这拨儿孩子可跟清河那批不同。虽然还是工人子弟居多,家庭贫寒,但个个三十几岁的工人爸爸售货员妈妈却把儿子当掌上明珠,自己在旁啃着凉馒头,而训练结束后却领着孩子去吃"麦当劳",当然父母在旁看着儿子吃。最让他生气的是,这拨儿孩子教练管不得,个个家长都跟警察似的站在场边监督,一看自己儿子受委屈就急眼。教练骂几句扒拉孩子几下,让记住动作要领,训练后家长都要找上来,说您有话好好跟您学生说,要注意方式方法……最为可气的是,足球是身体接触项目,不是隔网项目,在分队比赛时,难免相互冲撞、铲球、拌倒,磕个鼻青脸肿是常事,但这帮家长只要看到自己孩子在场上被踢了摔倒,就在场边直嚷嚷,那个孩子犯规;当下场发现自己孩子腿上青紫一块,或哪擦破点皮儿出点血,就不答应了。或找铲倒儿子的孩子家长打架,或找教练来评理。昨天那档子事今天必须处理。校长跟张教练发话,先向双方家长主动承担自己责任,然后批评铲球孩子踢得粗野,再批评那家长,并让那孩子和家长向吃亏孩子、家长赔理道歉。能不平息此争端?弄不好,火爆脾气的张教练如要说,你们家长认为儿子是金枝玉叶,磕不得碰不得,干嘛让他来踢足球?肯定要挨校长白眼:您这个老教练要转变旧观念,光靠打队员肯定不行了,也落伍了。确实落伍了。该退了,不然累不死,也会被气死的。这几年,少儿足球比赛往往能拉来赞助,什么这个"某某杯"甚至还跟出国参加同龄世界U――XX锦标赛挂勾,如此一来,夺得冠军起码有一辆面包汽车或种种器材,乃至出国比赛。于是,各体校或私办、公办民助的足球学校纷纷采取"以大打小",虚报孩子年龄,14岁报成12岁,16岁报成14岁,12岁报成10岁,当然再以几个适龄队员充数做样子,但主力全超年龄。打来打去,哪队虚报年龄最多,哪队就夺取冠军,钱物拿走并能出国比赛,教练还能按文件长一级工资(私立足校没有)。想想看,你那13、14岁孩子技术再好,一跟16岁的孩子踢,大孩子个头比咱们孩子高出一头,大腿比咱们孩子粗一圈,怎么对抗?对此,张教练不改初衷,方清河那批队员我一个年龄没改,尽管当时他们比赛成绩不佳,但个个技术身体素质上乘,虽然他们跟有超龄队员上场的球队打输了,行家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事实证明,方清河那批成才率最高,4人入选本市专业队,八人被"八。一"队或其他省市队选走。那一批,出了两个国脚,三个甲级联赛最佳阵容队员。可现在不行,区体委要硬指标,就看你带队成绩,当领导知道人家是"以大打小"后说,你张教练怎么不这样。倔强的张教练争辩,方清河他们在这儿没改过,他们进专业队怎么改的,我不知道也不负责,难道贺龙元帅所讲的"国内练兵一致对外"过时了吗?毕竟张教练不知领导苦衷,所以也当不了领导。现在,区体委主管竟技体育的副主任早盼着他退休呢。今天,张教练老伴为缓和老头跟领导紧张关系,特意让他把几位领导请来,参加小方宴请。张教练训练后,费了两小时口舌才把两个家长打发走。真难呵,也该告老回家了。但他痴迷足球之心不改,要死在足球场上。 前些日子,他通过老朋友联系,已找好足球人生"落叶归根"处。他早看中东北深山老林中那些男孩子,"小鸡儿"一长出"龟头"来,个子就一米八多,身高体壮,而且野性十足,加之能吃苦肯出大力,只要好好调教,定能成才不少。自己退休金一千块,加上老伴退休金八百,加在一块儿,够给孩子们买球买鞋了。他想起文革中看的批判电影《武迅传》,人家在清朝末年办义学,那我就办"义练",分文不取,也不图功利,因为他知道等到他培养的队员走进赛场时,他至少七十多岁了,拄拐棍儿怎么带队,但我培养出的队员会完成自己"大话"――"我就不信中国人捧不起'大力神杯'",但他深知自己决成不了"马俊仁"…… 老爷子的话不敢不听。但小方早早赶到,在门口等候老爷子。擦黑了,张教练带着几个人走过来,小方快步走到张教练身前,一个90度大躬,连声问好。 "哪儿学的礼儿,咱们也不是梨园行。到是长大了。"张教练跟他从小带大的队员决不客气,对他们跟小时候一样。张教练边往里走边向小方介绍其他人。区体委副主任、体校校长、新调来的教练兼领队。 小单间内。坐在饭桌旁,小方还是敬畏张教练,这是从小落下的"病根儿",不管长多大成多大名,见着从小带大的教练心里就发怵。此时,那位体校校长把小方叫到张教练身旁坐,小方才敢坐过去,而张教练却把头一扭转向一边。快六十的人整个一个师道尊严。可能老爷子不高兴了,小方忙站起身,向校长微笑,说:"我坐那边好,得叫菜。" 张教练头一转,说:"瞎倒腾啥,坐这儿吧。" 小方才原地不动,但不敢开口说话。还是张教练冲那两位中年领导说,你们点菜,清河买单。当然,当然。小方不住点头。点菜时,小方给张教练递上一盒"中华"烟,教练抽出一支,小方忙给点上。张教练说:"大了翅膀儿硬了,我管不了了。你抽少点。别装蒜,你也抽吧。" 这时,小方才从拘谨中解脱出来。别人都喝酒,小方开车只能以茶带酒。张教练问服务员,饭店有没有"北冰洋"汽水。小姐赶快拿来几瓶放在桌上。张教练对其他人说道:"那时清河做梦都想喝这汽水,他家那条件喝得起吗?那次他又在场上打架被我狠揍了一顿(听到这儿,小方想起,张教练对他们在场外打架斗殴装做不知道,从来不管,"踢球的小子能不打架"),回家又让他爸抽了一顿,第二天来跟我耍赖了,说不踢了。我说我得把你送回家交你爸。在路上我给小子买了一瓶'北冰洋'汽水,他边喝边哭,我说,你不是最爱喝这汽水吗,最后一次我满足你,作为狠练你几年、打你几年的补赏。以后你想喝,足球比赛场国家队休息室多着呐随便喝。混小子一瓶汽水进肚,抹抹泪儿,又拽着我手跟我回来了。回来了,我能饶你吗,给我跑一万米,我在旁边盯着,跑不动我就踢你。"刚开始说得小方面红耳赤,又听下去,他眼睛闪着泪花儿。 宴席快结束了。小方起身拿过手包,掏出一大信封,把它放在张教练眼前,动情地说:"咱爷俩的事,一会儿我到家去,随便看看阿姨再说。这五万块钱是给体校足球班的。有发展前途的孩子,每月交不起那几百元,用这钱。张教练,只要我能踢一天职业,我一年就给这么多。" 张教练不置可否,眼看其他领导。区体委副主任说:"没有先例啊,我们不能要。我们体委这点钱能想办法解决吧。" 小方说:"我是由这体校培养出来的,如果领导看得起我就收下,看不起我拿走。" 副主任点头微笑,不说话。体校校长说:"这样好不好,体校收下,作为足球班专项资金赞助。可得用你名字,不然不好下账。" "这不行,如要写就写上张教练输送给本市专业队的我们四人名字。" "可以。"副主任发话了。体校校长在点钱。张教练问小方出门缺什么,好让你阿姨给你准备。 走出饭店大门,小方执意要送各位,但只有张教练被小方拉进车里。到了楼前,小方和张教练下来,张教练说:"上去吧,你阿姨念叨你好几回了。" "张教练,我怕阿姨流泪,到时我也绷不住,弄个生死离别忒那个。您给我带好吧,告诉阿姨,我永远不学坏就行了。"说完掏出一迭钱,猛揣进张教练口袋里,并摁住老爷子手,遂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哭诉:"收下吧,算我孝敬您老的,老爷子,您不要我在这跪一夜。"小方嗵的一声跪在老爷子面前--八年的师徒情,八年的调教,八年的血汗,八年的打骂,竟换来这小子一大跪。亲生儿子又能怎样?还是这帮踢球的野小子,只记情不记打。 张教练沉默着,遂拉起小方,说不出话来,只想到,这是清河在他面前第二次痛哭流泣。第一次刚才他在饭桌上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