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没出过门了。”曲乐恒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对妈妈感叹。
从8岁开始学踢足球到车祸重伤,曲乐恒每次出门都是跟队去比赛,背着比赛服踏上征途。受伤后这五年,其实他也出过门,但他说那不叫出门,因为除了和爸爸妈妈一起折腾到北京治病康复,就是全家返回沈阳打那场迟迟未了的官司。
“出门得是公派的那种,所以我说这是我五年来的第一次。”曲乐恒很兴奋地强调,自从两个月前正式成为北京市轮椅击剑队的一员,他的生活改变了很多。他终于又找到了组织,过上了有教练督促,有队友帮助,规定训练时间的运动员生活。
“我现在是有组织的人了,不像以前,什么事都是自己说了算。”他这样电告他的朋友们。听说记者要求采访,他的第一反应是:“那得等我跟李指导请示一下再说。”
半个月前,李指导带给他一个好消息:7月3日在南京开赛的首届全国轮椅击剑锦标赛,他将代表北京队出战。
“听到让我参赛的消息,我挺激动也挺紧张,毕竟才练了不到两个月,个人单项还好说,就当去见世面了,团体赛不一样啊,咱至少不能拖了全队的后腿,所以我得尽我最大的努力。”曲乐恒手持宝剑跃跃欲试,“那是一种幸福的感觉,我曾经站在足球场边摩拳擦掌,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可我不是过去那个曲乐恒了,我现在是个残疾人运动员,正常人的一小步,对于我们来说就是用尽全力的一大步。”
出门前的最后一堂训练课,李指导给曲乐恒安排了两场队内比赛,一场对阵被他称为师姐的小妹秦征,另一场的对手是队内剑龄最长、技术最突出的师哥王明。
曲乐恒的剑术长进很快,正是兴致很高的时候,结束上午的康复治疗,他回家匆匆吃了两口饭就赶到了北京南三环的联合大学特教中心。
北京市轮椅击剑队的训练场地,就在这所特教中心的体育馆里,确切地说,是在这个经小礼堂改造成的体育馆尽西头那个大约四五十平米的舞台上。穿过轮椅女篮的训练场地,就到了舞台下。差不多一米高的舞台没有无障碍设施,下肢瘫痪的运动员只得在这里更换轮椅,把自己的生活用轮椅放在台下,完全依靠上肢的力量一点点挪到台上用于训练的特制轮椅上坐好。除了教练和队友,他们一般会婉言谢绝旁人的帮助,“因为到比赛的时候我们必须靠自己,最多是教练队友搭把手。”曲乐恒更不例外,他的伤在队里算是重的,但是作为队龄最短的一名队员,“除了剑术,在生活自理能力上我也得尽快赶上大家。”
破旧凌乱的舞台上,卷起的幕布上落了厚厚几层尘土,角落里横着一架盖着绒布的钢琴。曲乐恒这两年很喜欢钢琴,经几个搞音乐的朋友指点,他已经能演奏好几首曲子,但是这架钢琴他碰也没有碰过一下,“琴不是咱们这个单位的,再说我来这儿是练剑的。”也许只是巧合,钢琴旁那块一米见方的地方是属于曲乐恒的,他的装备包、击剑服、头盔整齐地放在地上,墙边斜着一堵厚厚的棉垫子,每次练习剑法基本功,教练都要求他向这堵棉垫子上的固定点准确刺出数百次。
“我现在主攻花剑和重剑。”相比踢足球时,曲乐恒现在的行头显然要复杂许多,从上了锁的装备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两把剑,他一脸幸福地捋着剑锋说,“这就是我的宝剑,它们带给我新的生活。”
他的每个剑把上都贴着一个“乐”字,是曲乐恒自己选的,作为他的标志:“过去踢球时从来不在自己的东西上写字,都直接写号码。我在辽宁队是7号,衣服上都标着‘7’呢。现在我们没有号码,把自己的东西找一个字代替,那还是‘乐’字最好,表明一种态度,也象征着某种希望。”
成为北京市轮椅击剑队的一员,对曲乐恒来说其实有些偶然,因为他并非天生喜爱击剑。但是在过去五年时间里,他反反复复想过,既然残疾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那么作为一个残疾人,他还可以从事什么运动?
“我曾经是运动员,从前除了踢球什么都不会,现在坐在了轮椅上,我还是喜欢体育,割舍不开的那种感觉,它曾经是我的全部,如果有可能,我还愿意尝试一下。”在那场旷日持久的官司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一有空就会去想,“我还是有点运动天赋的,如果找到合适的运动项目,我或许可以参加残疾人奥运会,那样也算是我人生的新开始吧!”
可是在那么多残疾人奥运会比赛项目中,自己到底在哪个项目上具备潜力,直到官司了结,他的心里也没有答案。
四月里的一天,朋友介绍他来到北京联合大学特教中心,看到轮椅击剑队热火朝天的训练场面,他下了决心。
下午两点半,是盛夏北京最热的时候。
训练馆里没有空调,闷热难当。曲乐恒是最早赶来训练的运动员,从台下的生活用轮椅移到台上的训练用轮椅上坐定,他新换的圆领衫就已经冒出汗味儿。他习惯性地调整好轮椅的座垫,他答应过妈妈,训练中一定不会一屁股坐上几个小时,一旦褥疮再犯,又将痛苦不堪。
汗珠一滴滴地落下,他却要一层层套好又厚又硬的击剑服准备开始训练。看着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他打趣说:“没办法,水平太低,每次和队友比赛都被人家一通臭扁。这些伤得留着,看到了就想起自己的差距了,就知道奋发努力了。”
手把手带曲乐恒迈出练剑第一步的李指导曾经在辽宁省体院当过教练,就是曲乐恒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不过他们在体院大院打了个实实在在的“时间差”,李指导离开省体院的时候,曲乐恒还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
“如果曲乐恒当年不踢球,跟我学击剑,他早成世界冠军了。”李指导为曲乐恒极好的运动天赋和很高的悟性感叹。曲妈妈听后唏嘘不已,曲乐恒本人倒是很看得开:“教练那是鼓励我,帮我树立信心呢!你真以为你儿子是天才啊?干什么都是一把好手?”
自从曲乐恒开始练习轮椅击剑,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时间明显少了。就算是在家的时间,他也几乎把心思都花在琢磨击剑的事儿上。
“他让我给他找了一个旧棉被,每次晚上训练回到家都9点多了,还要对着棉被猛刺一会儿,说是找手感,嘴里还念念有词,说着一些术语,练得有模有样。”看着儿子来去匆匆的身影和日渐充实的生活,曲妈妈紧锁五年的愁容的确舒展了不少,“最近他老跟咱们老俩口讲击剑,什么历史呀,技战术呀,讲得眉飞色舞,可兴奋了。我们心里都明白,孩子因为受伤处境变了,心态也变了,他现在非常懂得珍惜机会,虽然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特别要强。”
第一次去特教中心训练,爸爸妈妈本想把儿子送到训练场,但是曲乐恒坚决不同意,并且郑重向父母声明:残奥精神是“精神寓于运动”,在特教中心训练的残疾人运动员,每个人为了投入运动都克服了方方面面的困难,他们能够做到的事,我也一定可以,所以请你们放心,让我一个人去。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父母的心中一阵阵忐忑。车祸以后这漫长的五年,曲乐恒没有真正发泄过一次,更几乎没有离开过父母一分钟。“儿子真的能重新起步了吗?”老俩口一边等待,一边自问。
一个人坐在出租车上赶往学校,曲乐恒像出笼的小鸟一样心情轻快极了,受伤五年来,他第一次感觉人生的下一站是驶向希望。
等待他的队友,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幸的故事,就像他在康复医院结识的病友。
“大家都是悲剧的主角,那么悲剧的内容和故事的惨烈程度就不那么重要了。”曲乐恒曾经这样形容康复医院里的生活,“置身于其中,你不会再认为自己是最倒霉的人,你会更多地看到生活中充满希望的东西。大难不死,大家都懂得知足和珍惜,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希望能坚强地活下去。在这里,没有最重的病人,我的腿能比你多抬高一寸,我就应该帮助你,鼓励你。”
北京市轮椅击剑队算上曲乐恒的六男四女,就是十段令人心酸的经历。在曲乐恒到队之前,队友大都不知道他的故事,顶多是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曾经是个足球运动员。
“曲乐恒来队的第二天,我就特意去了一趟新华书店,找到一本《中国足球明星谱》,我在上面找到了他,了解了在他身上发生的故事,真的是很不幸,出人头地刚刚52天。”身高1.92米的帅哥队友王明为曲乐恒惋惜。王明曾经是个模特,如今一条腿安的假肢,走路一跛一跛的,他2000年开始学练击剑,已经参加过一系列全国比赛,不用问也可以想象,他的心里装着2008,希望到残奥会上一试身手。
不过和王明聊起2008年,他却朝曲乐恒努努嘴说:“要说残奥会,还是我们的‘开心果’希望最大,他如果坚持练下去,前途不可限量。”
“曲哥进队不到两个月,但是可以说是一日千里,进步飞快。”秦征的人生其实承载了很多不幸,但从这个在福利院长大的18岁女孩眼里却丝毫察觉不出抱怨和忧郁。出征前的最后一堂训练课了,她也提早来到训练场地,再认真修理一下剑条,为马上要到来的比赛做好充足的准备,“曲哥真的特别牛,你教他一个动作或是一个技巧,都是我们练了几年才体会出来的,他几下就学会了,再跟你比赛的时候还准能用得上,惊得我们睁大了眼睛。”
“可别听我师姐瞎掰乎了,我哪儿有那么厉害,一跟他们比赛我经常被杀得片甲不留,惨不忍睹。”曲乐恒能说会道,爱开玩笑,到队两个月,就得了个“开心果”的雅号。据队友说,现在只要曲乐恒留在队里吃饭,大家都愿意挨着他坐,听他讲故事,说笑话,侃大山,训练之余大家笑声朗朗,亲如一家。
打完和王明的训练赛,曲乐恒就要第一次作为残疾人运动员上战场了。偏巧这场比赛,在激烈的对阵中,他把手中的剑弄断了。
“到底是又断了根剑!”他很郁闷地抚摸着断剑,据说比赛之前断剑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兆头,但是曲乐恒还是很在意,他小声嘟囔了一句:“都背了好几年了,什么时候才能转运啊!”
“曲哥,换根新剑装上肯定比得更好。”秦征听后安慰他,“咱们练得这么苦,断剑还不是常事,别想那么多。”
与击剑结缘刚刚两个月,曲乐恒就已经练断了两根剑,这个频率在队里绝对算是高的,而这其实与他的刻苦和投入完全成正比。
带队的李指导说自己过去并没有看过曲乐恒踢球的样子,但是从眼下训练轮椅击剑的情况,他完全可以想象当年曲乐恒曾经多么投入足球,多么热爱竞技体育:“他曾经是个优秀的足球运动员,带着那股要强的劲头儿和对竞技体育的理解来练轮椅击剑,他无疑是站在一个较高的起点上往前走。”
委派剑龄如此之短的运动员参加全国比赛,对于李指导来说绝对是第一次。
“是曲乐恒的投入让我下了决心。”在这次全国轮椅击剑锦标赛上,作为北京队的一员,曲乐恒要和队友一道参加男子团体、男子花剑和男子重剑比赛。特别是作为男子团体的一员,他的出场承载着全队的希望。因为按照轮椅击剑团体赛的规则,出场的三名选手中必须为两个伤残A级选手带一个伤残B级选手,定级是根据运动能力损失程度不同,腰椎严重受伤的曲乐恒被定为B级,因为队里两名伤残A级选手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所以他的表现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北京男队的命运。
“其实我现在水平还相当一般,能称得上的拿手绝活儿的也就是防守还击一项。击剑看似简单,实际上需要学习和磨练的东西很多,没有几年时间根本不可能出来,所以短时间内我并没有对成绩有什么期待。”车祸受伤以来,这是曲乐恒第一次把自己定位在一个运动员的角色,谈有关体育和他自己,“但是不可否认,体育重新带给我快乐,我现在盼着每一次训练,也许这种状态只是暂时的,未来我依然不能指着这个改变自己的生活,但终归是开始有事情可以做,生活有了寄托,也就有了希望。再说,我也不能总拖累父母,看到他们从我的新生活中看到了某种希望,我的心里也好过一些。”
曾几何时,曲乐恒开始憧憬2008年。
“2008年奥运会在北京举办,每个中国人都会因此得到一个关于奥运会的机会,我们残疾人还要多一个机会,那就是参加残奥会。”不过连曲乐恒都没有意识到,他可以这么快就找到接近梦想的道路。
然而在化身剑客真正步入残疾人运动员的行列之后,曲乐恒却不愿再提他的残奥之梦了:“残奥会是全世界残疾人最高水平的赛事,那可不是说说就能参加的。我刚练了两个月就说剑指残奥会,那不是太不严肃了吗?从目前我训练的状况来看,奥运会还是很遥远的事,这必须要客观一点。不过我是不会放弃努力的,既然练上这个项目了,就一定得争取练出个模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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