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杨明：足协变相保护黑哨 杀一未必可以儆百

　　内容提要

　　本书以明线和隐线双轨纪实叙述，明线中有全国媒体公开报道的一些信息，也引用了网民的反映和一些个人的精彩评论，旨在证明全国大众都参与了这场反黑战斗。隐线是主体部分，则以调查手记的形式叙述作者追踪黑哨的独家内幕，有不少是鲜为人知的“秘密”和外界广为猜测但难知内情的“谜团”。

　　深圳特区报记者徐松

　　8年前，因为调查“黑哨”事件意外深入中国足坛阴暗面的新华社记者杨明，因为《黑哨——足坛扫黑调查手记》的出版，意外地戴上了“反黑斗士”的光环。

　　8年后，一场声势更为浩大的“反赌扫黑”风暴正在席卷中国足坛，强力净化着被假赌黑侵蚀的中国足坛的各个层面。对此，杨明希望这场风暴继续深入持久下去，“但揭露和打击只是手段，目的是净化足坛、净化心灵，这需要深刻的反思和反省，不仅是足球圈的从业者，我们的球迷和社会大众都应该通过这场足坛反黑风暴反思和反省，加强法制观念，提高道德水准，治人的同时更重视治心，所谓“大医治未病”，这应该是足坛反赌和其他行业打黑的终极目标，只有大环境变好，好人才不会变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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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反赌：

　　在高层领导的关注下，公安机关和司法部门的主动介入，使这次“反赌扫黑”风暴的强度前所未有的猛烈。特别是南勇和杨一民被刑拘，让很多人感觉到，这次风暴肯定不会像前几次那样无疾而终，风暴带给中国足球的，应该是一次彻底的清洗和净化。

　　“这个逗号，一逗就是8年”

　　背景：

　　8年前的“黑哨”事件，对于中国足坛整风来说可以算是一次失败的经历。抓出龚建平这个替罪羊后，扫黑无疾而终，杨明也表示《黑哨》里所记录的只是他所掌握的全部证据线索的一部分，那份成为“黑哨”事件导火索的名单，至今一直是一桩悬案。

　　记者：《黑哨》最后一章的标题是“没有句号的结尾”，这次的反黑风暴会成为句号吗？

　　杨明：我希望依然是个逗号，不是句号。现在这场风暴刮起来了，已经进入高潮期了，但希望打击足坛假赌黑今后能成为一种常态，不要像搞运动似的，8、9年来一次。上次“黑哨”事件停息后，我认为足坛反黑不会一蹴而就，会波浪式前进，应该只是个逗号，但没想到这个逗号太长了，一逗就是8年。当时流产有多种原因，使得本该惩治的假球毒瘤发生了癌变，这不能不说是种遗憾。

　　记者：《黑哨》后记里写到“其实我了解到的黑暗，在书中只写了一小部分，还有很多人提供的东西没有写出来。”为什么不借这次机会写出来？

　　杨明：上次主要是俱乐部自揭。除了那份“黑哨”名单，我还接到过很多举报电话，也收到很多寄来的录音带，还有一些署名或者没有署名的检举材料，不过这些都是没有经过调查核实的，所以没写进。这些线索其实在郝洪军和李承鹏、刘晓新等人写的书里已经披露，我对他们的勇气和战斗精神表示敬佩和支持，我们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既然他们写了，我就没必要赘述了。

　　记者：那份“黑哨”名单呢？准备公布出来吗？

　　杨明：这件事大家已经淡忘了，其实，公布出来杀伤力并不大。对于这份名单里的9名裁判，我已经在书中点到过5个，8年前南勇他们搞的通气会上，我公开点名了3个人。我发现，当时许多媒体怀疑的涉嫌黑哨的推测惊人的准确，已经被猜得八九不离十。我认为当时中国足协应该公开那份名单，而且应该公开有多少黑哨裁判承认了受贿，退回了赃款，但遗憾的是，他们没这样做。

　　“8年前的不少黑哨被足协变相保护了”

　　背景：

　　在8年前的一次新闻通气会上，对于“黑哨”，足协曾提出“只要主动认错、退钱并检查深刻的，足协将不予曝光并继续使用。”这个以家法代替司法的决定，以及当时的“掌门人”阎世铎“中国足协的权威不容挑战！”的言辞，一直被杨明诟病。

　　记者：与8年前相比，现在中国足坛的黑幕是当时的延续还是毒瘤的“癌变”？

　　杨明：8年前打击“黑哨”时，赌球和假球就已经很普遍了，不过当时的打击重点还没走到这里来。这一点宋卫平和李书福都提过，假球在圈里已经成为了一种潜规则，你不做就是傻子，明着吃亏，所以，假球已经是足球圈里的公开秘密。

　　记者：为什么中国足坛会越打越黑？

　　杨明：因为屡次打击都不彻底。比如8年前，那些打假球的球员、教练、俱乐部老板都十分恐惧，担心过，害怕过，怕查到自己头上，但风暴很快过去了，他们总结出来的经验是，只要死扛，不当出头鸟，大多数人都能过关。龚建平倒霉就倒霉在没有积极配合足协，而且良心发现，结果，更黑的人逃过去了，打黑不仅没能对假球起到震慑作用，反而助长了他们的贼心和贼胆，使他们越来越猖狂，毒瘤越长越大。

　　记者：为什么无法彻底地进行下去？

　　杨明：有些裁判主动退了款，足协掌握了很多材料，但至今未就此事做出交待，我们至今也不知道有哪些裁判交待了什么样的问题。他们被中国足协变相保护了。我听到的一种说法是，黑哨现象太普遍，中国足协担心把所有“黑哨”都惩办了，联赛就没有人执法了。上次，没有一家俱乐部和球员、教练、官员被揪出来，其实，裁判交待问题时肯定会涉及到俱乐部，比如“这钱是××俱乐部给的”，但大概牵扯得太多，这些材料到了足协就像石沉大海。再加上当时国足在世界杯出线了，外国媒体也对“黑哨”事件非常关注，甚至有西亚某国认为中国队的出线跟黑哨假球有关系，要求国际足联取消中国队出线权，我本人也被最后这条消息吓坏了，真若此，揭黑的人可能反会被认作是中国足球的罪人，国人盼了44年的世界杯梦，如果毁在我手里，那就好心办坏事了。另外，当时的氛围也很紧张，我写的《黑哨》在北京某媒体刚连载了第一篇就被勒令停止，一些媒体也广泛传言，说接到电话，不让炒作黑哨，结果，整个事件也就不了了之。

　　“杀一未必可以儆百”

　　背景：

　　8年前的那次风暴，以打击“黑哨”为重点，而这次的风暴虽然力度更大，包括足协领导层、俱乐部主要官员、教练和球员都有不少已经接受调查，但还未涉及到裁判和庄家两个反赌的重要领域。

　　记者：这次风暴中，为什么还没有裁判被协助调查？

　　杨明：我想这只是时间问题。随着“反赌扫黑”的继续深入，肯定会有涉案裁判被揭露出来。作为中国足协前裁委会主任，张健强对这方面出现的问题肯定是门儿清的，相信他进去后肯定会交待出一些东西，公安机关也会顺藤摸瓜地进行调查。

　　记者：那庄家呢？目前为止，专案组主要调查的还是一些交易球，而赌球庄家的危害显然更大。

　　杨明：这个问题我不能给出答案，但我认为，公安机关是有部署有计划地在进行着调查，先打击民愤最大的足坛蛀虫可能只是第一步。对于球迷来说，最痛恨的就是圈里人知法犯法，这也是中国足球水平烂到今天的主要原因，所以我想这是公安机关首先要打击的。对于继续深入打击，我想公安机关分会重点分步骤地进行，相信那些黑庄家不会逃脱的。

　　记者：会彻底清剿吗？

　　杨明：赌球的危害更大，属于社会层面的问题。我希望这次风暴千万不要走8年前的老路。当时的教训已经告诉我们，千万不要认为杀一可以儆百。同时，要利用这次机会，对参与赌球的赌民进行法律知识普及教育，不要给犯罪分子利用的机会。许多中国男人对赌和嫖的认识有问题，不认为是犯罪，只能算坏毛病，这很可怕，这给赌球集团提供了温床和土壤。

　　关于反思：

　　一边反赌，中国足球也在一边进行着重建。1月21日，在公安部证实南勇和杨一民被传讯后，1月22日，国家体育总局立即任命了韦迪为中国足球新的“掌门人”，1月26日，总局局长刘鹏在全国体育局长会议上列出了4个重振中国足球的方向，2月2日，韦迪举行了上任后的第一次新闻发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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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原最自在、最自然的足球”

　　背景：

　　在上任后的第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足协新“掌门”韦迪直陈中国足球6大问题，勾画出施政的3条主线，并提出了5年内男足进入亚洲一流，女足进入世界一流的目标。

　　记者：对于中国足协最近的举措和韦迪的施政宣言怎么看？

　　杨明：首先，我认为韦迪是一个实干家，很诚恳、务实、对媒体态度很透明，不像有的前任，把媒体当敌人，说足协是在枪林弹雨中工作。我注意到，韦迪讲到政企分开，这是我最关心的点之一，如何做到市场化和监管，政企怎样分开，这些都需要有具体的措施和规划出台。

　　记者：但对于给男足和女足制定的5年目标是否有点急功近利了？

　　杨明：我对这个目标是最不关注的，因为这个指标并不重要。我认为任何带有明显人为色彩的急功近利的努力，对中国足球来说都是有害的。治理中国足球，要注意的一个方面是避免浮躁和偏激心态，中国球迷和中国足球的冤家关系很中国特色，过分关心成绩很难使中国足球告别沉重，一沉重就变形和扭曲。足球只是个游戏，不应该注入太多其他因素，能上去当然好，但上不去又怎么了？指标可以定，玩命抓国家队肯定会见效，但然后呢？免不了摔下来，短暂兴奋后依然会骂声如潮。中国足球到底是什么？现在多数人说它是社会，这说明已经变形了，足球就应该是个游戏，使人快乐，目前，在中国足球变成了地球，不出问题才是不正常的。

　　我个人认为，衡量中国足球是否有起色，主要看我们的足球理念是否健康，什么时候，大家说起中国足球不再骂娘了，甚至有它没它都无所谓了，大众把足球当成一种游戏，闲篇儿，人们看球的心态不会因为一两场比赛的胜负而扭曲，那时才能说中国足球的春天来到了。如果采用举国体制，带人为色彩地去抓，在短期成绩上可能会见效，但没太大实际意义，最终的结果未必好，谁能保证这样竞技水平的提高能够保持多久？我认为应该把足球还原成最自在、最自然的状态。这可能是足球的乌托邦，要等下辈子了，那怕什么，耐心等就是了。

　　“治本的方法，是对人心的治理”

　　背景：

　　改变一个班子两块牌子的不合理体制、建立健全的法制法规、聘请高水平外籍教练……足协和媒体都在思考如何能让中国足球保持一个健康的生存和发展环境，但在足坛假赌黑带来的巨大利益的诱惑下，都很难找到一个治本的方法。

　　记者：这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但足球假赌黑的利益一直存在，我们拿什么去跟金钱对抗？

　　杨明：这个问题应该是提给每一个人的，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足坛是社会的一个缩影，足球所反映出来的问题，在社会上也广泛存在。现在中国处于经济发展最迅猛的阶段，在商业利益面前，人文精神缺失，道德水准下降，这种现象大家都看得到。

　　打黑可以一直打下去，但打黑只是从一片废墟上铲除了有毒的土壤，如何重建，值得每一个人去思考。对于遏制赌球，我们可以制定法律法规，但完全要靠法律严打才能威慑住足坛的假赌黑，我认为这是一种悲哀。我们的道德和良心在哪里？做人的基本操守不能丧失吧？我们都在谈“反腐”，但反腐后面紧跟的一个词“倡廉”，这个更加重要。在这个市场经济蓬勃发展的时代，金钱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人们的价值观念，治本的方法，是对人心的治理，这个方法比用法律来规范难得多，效果也慢，需要几代人的努力。这不是官话，是真事。

　　记者：通过总局和足协的那些条条，显然很难办到这些。

　　杨明：对！通过反赌扫黑，我认为每个人都有必要从自己的灵魂深处去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也有脏想法，哪怕是念头，如果自己也处在那个位置上，能不能抵御住金钱的诱惑？在足球圈里的人的脑袋里，这种毒素或多或少的存在，这种毒素越多，被拉下水的几率也就越大。之前很多人都不认为打假球是违法，比如一个俱乐部老总，要他的球队让球，他就认为给他俱乐部一笔钱是天经地义的。我想这次反赌扫黑，对于社会上的每个人都是一次很好的普法教育。从打假扫黑开始，从拷问自己灵魂结束。

　　记者：中国足球能走到理想的那一步吗？

　　杨明：不知道，肯定需要有足够耐心，不要寄望于请一两个教练，就能实现戏剧性的转变。要真正让中国足球腾飞，必须脚踏实地从根本做起。我们国家的球迷虽然众多，但足球普及率非常低，如果按人均来算，从事足球人口的比例在世界上的排位，与中国足球竞技水平的世界排名是相差无几的。我们国家的体育提出要从金牌大国向体育强国转变，这就必须淡化竞技体育，淡化奥运金牌，让普通大众都真正参与到运动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