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BBS 荷乡雪是谁? 露西这么一问,问得我不知从何说起。这个叫作荷乡雪的马甲当然是我的一个"熟人",但他生活在我的另一个世界里。那是一个没有视觉、嗅觉和听觉,没有肢体形态和物质特征的精神世界。我不清楚他长得什么模样,不清楚他在世俗生活中的喜怒哀乐,熟了这么久了也只通过一次模棱两可的长途电话。我和他的一切交往都依靠纯粹的"书面语言"来体现,一旦需要用现实中的"口头语言"来介绍这种在网上结交的"熟人",颇有点口吃和难度。露西调侃说,你和他不是"同事"吗?我说对呀,那小子是路黑社大管家,网上活动的召集人,马甲和马甲之间的重要纽带和联络员。 露西说,他究竟是干吗的? 他究竟……就是爱好诗词并讨厌足协的重庆会计。 露西疑惑道,这是个什么定义? 就是男人三十一枝花,刚结婚正在去火泄气的那种;就是在政府机关作职员,喜欢足球和崇拜周恩来的那种;就是在网上比较检点,比较不近女色,比较不搞阴谋诡计,对社会弊端比较不满,但不打算起义暴动,瞧谁都有点不顺眼,习惯漫天猜疑,骂人有所克制,挺讲义气,算不上流氓但有时犯痞的那种。你弄明白了吗? 我什么也没明白,露西说,怎么听起来这么费劲? 哎呀,我说起来也费劲。我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他的重庆普通话讲得像打机关枪,比你吐字的速度慢不了多少,讲十句我只能领会五六句。他给我的总体印象是一个小毛病很多,大缺点不多,直筒筒不耍花腔的人。他曾经杜撰了一篇叫作《狗》的短篇小说,从解放军进城那年讲起,通过三条杂毛狗之死进行很忧伤的社会批判。我看后挺喜欢这篇小说隐忍洗练的风格,就专门给《狗》写了评论。有了《狗》这件事,我发觉他是个令人放心的朋友。 露西说,我到路黑社去看了看,他好象是个头目? 他是个没有社长头衔,但实际上在行使社长权力,也承担社长义务的人。这种现象在中国文化里经常出现,属于越俎代庖或者李代桃僵。他倒不是像慈禧太后垂帘听政那样,也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的做法比较像相国辅政。这小子有点浑不拎的韧劲,干事情很投入很热情,脚踏实地的,像个呼朋唤友的网络活动家。他一上班基本上就在上网,平均每天有好几个小时泡在足球茶楼和路黑社里。在那场"金球之乱"中,他最初和老儿科、清清流云、孙子兵书、来吻斯基几人攻击我,又和后来的猛将、阿莲没来、舍武勤哥等人扩大了反对党队伍。他们在讨伐金球的战斗中结成了惺惺相惜又勾心斗角的党派。不久,除了持不同政见者老儿科,剩下几人不知怎么萌发了创建网上评球社团的邪念。他们让我帮着起名,我就起了几个;让我也入会,我就入了进去。用传销人的行话说,这个荷乡雪算我的"上线"。他们一开始的社长是清清流云,安徽的一个中学教师,但此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最近就再没消息了,只留个社长名号在那儿挂着。荷乡雪的角色类似于某个社团的匿名秘书长,路黑社能运行下去,全靠他在那儿没日没夜地看店打理。 露西问,他们都是球迷? 是,千真万确的球迷。猛将是北京青年报一个文采出众的记者;孙子兵书是四川一所大学成绩优异的化学硕士;来吻斯基履历不明;阿莲没来身份不详;舍武勤哥是哈尔滨人事局的文学青年。路黑社随后不断更新发展,也出现了女性社员,像女胜男,是成都的女大学生,兼着足球茶楼的现役版主,球评写得英姿飒爽;像babe-love,是个澳大利亚女孩,还做着美眉看球的版主,写的字花枝乱颤。对了,还有个叫白虎王的小伙子,和小婷子一样在美国留学,"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爱国之心一拳一拳的。还有李巴乔、西方必败、长安古玩、蓝羽雕弓、羌笛怨柳、裸奔大公鸡、游学天下、文化雕塑、txr2002、快乐足球、敌敌畏、松江无雨、风里绝音、许大明白、不可不戒、一帘好梦……等等等等。我隔几天不去,就有新社友出现,我都记不全"社员"名号了。 WHY?露西自言自语,为什么要在网上拉帮结伙呢?是感到孤单和寂寞么?在现实生活里缺乏友谊和自信么?要寻找爱么?拒绝做一个自由主义者么?是不是…… 得得得,你快给我打住吧,听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其实原因就两点,一,是人,就喜欢扎堆抱团,喜欢交朋友凑热闹;二,是球迷,就喜欢猫寻猫,狗找狗。你少来那些形而上学的高调调,让我听着耳朵失聪。我认为足球是无疆界的一种语言,它能够把本来八杆子打不着的人聚在一块儿,这丝毫也不奇怪。 你猜小婷子怎么说你? 你把小婷子也带去了?她怎么说? 她说你和她爸爸太不一样了。 我一笑,因为我不是她爸爸。 露西也笑,哎,你和你的球友总能同时在线么? 这不一定。在BBS里,时间和空间都是相对的。足球茶楼的BBS就像黑板报,谁在上面发帖或吆喝了,有赞同或反对的就在帖子下跟帖回应。那里的"头版"概念是,哪篇帖子被人最新回应了,就自动上升为最新头条,依此类推。回应越多,在头版出现和停留的时间越长。这很像"市场经济",与传统报刊的"计划经济"迥然不同。一篇帖子的阅读次数和回应帖数都有统计显示。网上有许许多多的俚语,比如回帖时有人说"踢一脚"或"拍一砖",就是"捧个场"或"骂几句"的意思。还有贴图服务,你可以将喜欢的图片作为正文插图和签名栏配图,展示给别人看,以图代言。 帖子内容受管制么? 基本上是自由的,除非过于色情或牵扯到有风险的政治言论。所谓版主,其职责之一,就是对可能会惹麻烦的帖子进行限制和删除。 据我所知,美国的BBS是不受任何管制的。 这一点,我能够想象。不过,在目前的中国,BBS所享有的言论自由,在所有大众媒介中是首屈一指的,它对现实社会和传统文化的批评及颠覆,比哪一种媒介都要大胆和剧烈。从我的角度来看,BBS对文学的影响也是史无前例的。在没有BBS时,人们抒发不满和思情,往往需要借助文学艺术手段含蓄暧昧地进行,自打有了BBS这个尤物,文艺的传统地位和崇高作用受到微妙的削弱。另外,BBS是自助餐式的,发帖子方便快捷,这对写字的人自然很有吸引力。 露西说,我在美国这么多年,从没想过到BBS泡一泡。我是搞媒体的,潜意识里总认为BBS是下三滥的文化器官。 这也难怪。正因为不做筛选,BBS里难免藏污纳垢。 西安球迷骚乱的事,BBS里怎么看? 什么看法都有,得闲了你自个去浏览吧。 (十四)秦华山 大概在秦华山一行离开球场以后,有辆红色消防车闪着烦躁的警灯冲进了朱雀火场。救火警察的气急败坏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手里的高压水枪喷射出力量强大的水流,不仅浇灭了起火看台的滚滚浓烟,也让不及退场的滞留球迷吃尽了苦头。 场内秩序的恢复,与场外更大规模的秩序破坏同时进行着。将近一万名球迷包围了球场主要出口,与不到一千名值勤警察形成水火不容的对峙。这些球迷中的大多数,是因为极端忠于自己的文化信仰才堵在那里申诉示威的。他们像发脾气时不可理喻的孩子似的,要求警方交出裁判周伟新。这种要求对于同样极端忠于自己安全保卫职守的警察来说,无异于无理取闹和侮辱。这一矛盾注定无法调和,双方在要求和满足要求方面没有任何回旋余地。这样的情形使一些多愁善感的球迷很绝望,自然而然地酝酿出了其他的想法,把对"足球黑哨"的仇恨,同长期以来对"社会黑哨"的不满,不可遏止地联系起来。那些生存的艰难,生活的压力,情感的痛苦,前途的迷茫……统统浮出了水面,潜伏在血液中的泄愤和反抗意念汩汩而出。 在一个狭小的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自发集合在共同的或者相似的骚情和怨恨中,其裂帐之势和断金之力,是狂热锐利的,也是冷漠残酷的。火头上的球迷不可能不暴躁,火线上的警察也不可能不强硬。对立双方的摩擦从唇枪舌剑开始,有如钻木取火,弄得火星四溅。目光的对峙被一些越来越不稳定的东西瓦解着,彼此都僵硬地感觉到,危机一触即发,反目为仇的危险就像"管涌",随着太阳下山在点点滴滴地扩大。 秦华山夹在广场西侧的球迷堆里。他和胖子挤在第一排,高呼"打倒黑哨",喊得最猛,骂得最凶,使周围球迷和警察对他俩侧目而视。一名警衔不低的警官走上来劝他俩散场,起个模范带头作用。他俩不干。胖子反劝警官让开路,让他进去捉拿黑哨。警官更不干。胖子对警官说,好狗不挡道,好兵不挡理,你要明白这个道理。这警官人不错,微笑道,你说得轻巧,如果你是俄,你会咋办?闹条人命出来?胖子说,那种恶贯满盈的黑哨,死有余辜!秦华山也帮腔道,要是逮到那个黑心贼,俄非把他撕了!胖子说,他总不能在里面躲一辈子吧?俄就不信他不出来! 警官说,球又没输,打了个平局嘛,你们就急得跟死了娘似的,依俄说,都老大不小了,别闹了,赶快回去吃饭吧。胖子说,不行,俄的胃已经气饱了,俄一定要找姓周的算账!警官说,你们肚子不饿,俄的肚子可饿坏了,为了伺候你们看球,俄一整天就吃了一餐饭。胖子说,你偷偷放俄进去把裁判打一顿,俄请你到喜来登吃西餐,然后陪你到汉宫泡小姐。警官笑说,贼你妈的,你这不是废话么!秦华山说,你也是西安人,咱被黑哨尿到头上,你还这么卖力护着他?警官说,俄穿着这身警皮,还能咋样?俄要是老百姓,也会骂,但俄不会去放火,也不会去打人。胖子说,打他是轻的,俄恨不能宰了他!警官摇摇头说,俄也是球迷,你们的心情俄理解,但中国足球就这个球样子,你越闹,它越得意,到头来啥问题都解决不了,只能是自己吃亏。 秦华山女友在一旁说,华山,咱们走吧,说好去俄家吃饭的,别让俄家里人等急了,好不好? 秦华山刚一犹豫,胖子挽留道,咱们还没讨个说法,就这么走了,多窝囊啊?看看后面的情况再走嘛。 秦华山说,行,俄不走。 正说着话,广场南侧的形势突然恶化,几个愣小子不知为啥和警察大吵起来。吵声一起,立马有人不忿,七手八脚地把一道长约十米的伸缩电动门强行推倒。那动静瞬间就传遍全场,好比打响了攻城起义第一枪。坍塌的电动门旁,一位身材不高的粗壮小伙撸起袖子振臂高呼:别让黑哨给溜了!一齐冲!冲进去报仇啊! 喊完后,这小伙果真身先士卒,蹦起蹄子冲向警阵。那情景活生生一个飞蛾扑火,没跑多远就被数根警棍击倒。小伙身后的球迷红了眼,喝令警察放手。警察没顾上理睬,已有赤手空拳的球迷前赴后继地涌上来,双方拉锯似的推推搡搡时断时起。此时的冲突事态,尚没有突破防暴警察日常训练的教学大纲。在秦华山他们西侧这边,无人和警察口角,拉拉扯扯的身体接触就更没有。即使警力在往南侧调动,西边出现了很大空档,秦华山和胖子等人也无意铤而走险。把怒火转嫁到警察头上,那不是他们的初衷和目的。 一个必须要提及的环节是,距离南侧电动门不远,恰好有个正在施工的工地,这个工地上又恰好有座土石方堆起的高坡,这座高坡的高度又恰好超过了工地围墙的遮挡。这种战略性高地,在武装斗争中的作用妇孺皆知。原先站在上面看热闹的人,或许只是为了"站得高看得远",当他们发现站在那里很适合居高临下地发动攻击,又有牢固的围墙保护自己不受对方反攻,而且脚下的碎砖废瓦多如牛毛,而且电动门轰然倒地,外面的拳脚和里面的警棍交织在一起……他们岂肯再袖手旁观?只听哇呀呀一声唿哨,高地转眼就成了炮兵阵地,成排的砖头像齐射的炮弹,呼啸着落向警察方阵。 秦华山清楚看见了头一拨砖头陨石一般撞击警察脑袋的惨相。有头盔的警察被砸得东倒西歪,没头盔的落了个摇头晃脑的下场。挨砸的警察被纪律约束着,不能抱头鼠窜,也不能弃阵而逃,傻站在原地进退维谷,那样子不是人肉靶子又能是个啥? 石块和砖头越砸越多,警察们穷于招架。广场上的局势乱了套,各个方向都发生迅猛升级的袭警行动,几分钟时间里,对警察落井下石的人数几何级倍增。胖子是秦华山这边最先动手的,他乘人不注意,用啤酒瓶子打中了一个手持对讲机的中年警官。胖子往回跑时被一名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追逐,秦华山大喝一声,用捡来的砖头准确地击中了警察露在盾牌外面的小腿,使之打了个趔趄。饶是如此,胖子还是挨了一棍子,半边脸擦出一条血红的印子。等警察一瘸一拐退回去了,胖子把外衣往地下一扔,歪咧着嘴角对秦华山说,俄贼他妈!咱们也别揍黑哨了,这些狗屎警察平日里作威作福,耀武扬威,也和黑哨差不多,咱们就揍他们吧! 秦华山说,好,俄听你的! 秦华山女友坚决不干,拽着秦华山就要走,嘴里说,你别跟他们胡混了!本来高高兴兴看球来了,现在成了个啥?打警察?你有几个胆子? 胖子叫道,怕啥?警察算个球? 秦华山女友转头骂胖子,要打你自个打去,你就是杀人也没人管你!可你老是拉着华山干啥?俄们不想出这个风头,不想当英雄,你自个逞能去吧! 胖子语塞了,秦华山却火了,搡开女友说,你快回去吧,别在这儿给俄丢人。一个女子家,有你啥事?唠叨个球嘛! 女友委屈道,你真不走? 不走!秦华山说。 女友嘤嘤地哭了,说,华山,你咋是这个样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