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公里”纪事

　　9月16日晚6时，波密县到了。我们将在县政府所在地、海拔2800米的扎木镇休整36小时，然后以扎木镇帕隆藏布江上的“0公里大桥”为起点，向墨脱进军。

　　这是愉快轻松的36小时。萍水相逢却似稔熟已久的人们在临街脏乎乎的小饭馆里举起了酒杯，闲聊着支离破碎的天方夜谭。

　　席间，墨脱县副书记周昆山说，去年县机关食堂在长达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没有一盒肉罐头，没有一滴食用油，吃的一律是白水煮南瓜、黄瓜、佛手瓜、丝瓜、冬瓜……，有人抱怨说：墨脱产“十瓜”，最后一瓜是他们这些天天吃清水煮瓜的“傻瓜。”

　　年已五旬，头已发花白的周昆山是汉族人，他是援藏干部。他上用着非常轻松的口吻描述墨脱的生活，但我还是从中品出一些可以意会，却难以言传的余味。我们在波密下榻的地方，是一座大仓库模样的房子，吃完晚餐，安顿好住处，天已经黑了。

　　白天一路风尘，我们个个周身尘土，汗湿的头发和泥土亲密地结合在一起，我足足用了四大盆清水，才恢复弄出个人样来。

　　夜幕低垂，波密县的水电站被由于洪水冲毁，扎木镇上开始出现点点浑浊恍惚的烛光。骠悍、精明的康巴藏族人的肉铺已经收摊；无所不在、吃苦耐劳的四川个体工商户仍在为生意挑灯夜战。

　　吃罢晚饭，我们一行开始“夜访波密”。

　　波密名为县城，其实不过是一个很小的镇，只有一数百米长的小街。我们小街头走到小街尾，只看到有一家亮着灯光-- 一台小小的自备发电机带响了一家歌厅的镭射影碟机。

　　像西藏许多小城镇的卡拉ＯＫ厅一样，这个歌厅也在门外悬挂了一只用以招徕顾客的喇叭，把厅里似歌似吼的声音肆无忌惮地泻入宁静的街道，不管你爱听不爱听。

　　好像奔赴战场的前夜，有种一逞痛快的欲望在驱动，我们信步挑帘入内，歌厅里大多是藏族青年，一个十七八岁的四川女孩正扭捏地握着话筒，声音轻得像蚊嗡。不过看她刁着香烟喷云吐雾的姿态，却不像良家子女。

　　风趣的强巴扎西一上来便点了首电视剧《西游记》中的插曲“路在何方？”开场白竟是：“献给两位记者大侠”。

　　这没来由的开场白让我有点意外，或许他想象不到北京的记者也敢到墨脱，对我们才有“大侠感”，亦或是种善意的调侃则不得而知。

　　不过最有趣的还是强巴扎西本人，他也是头一次来墨脱，过两天我们就要领教他如何一路大叹“北方人不习水战”和令人捧腹的洋相了。很可惜，在后来穿越漫山遍野的热带芭蕉林时，竟没人想到分派“悟空”、“八戒”、“铁扇公主”等角色，只能引为缺憾记下了。

　　周昆山身着迷彩服、腰间别着手枪也来同乐。早上出发时，我们就从人人带枪的三个县领导身上嗅到一丝边境的气氛。

　　17日，是周末，我们得闲的那天，恰好赶上“全县各机关”休息。

　　我想以后以后很难有机会再到波密搜集“天方夜谭”，所以不想浪费这宝贵的一天，我与贺广华径直找到县机关干部的住地撞大运，撞了好几家领导同志的门，总算是把波密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的于奇郎堵住了。

　　于奇郎是汉族，这时人正在家中自学着藏语中的昌都方言，他见了我们，立即放下书本，热情地接待我们并自我介绍说：他爱人是藏族，虽然自己会说藏语，但为便于工作，正抓紧时间学习这一地区的方言。

　　在他那我们果然听到一个离奇的天方夜谭。

　　于奇郎说，有人“考证”过，在波密一带发现了许多与《西游记》描写极其相似的情景，因此唐僧取经到的是印度还是波密，值得商榷。

　　这个离奇的说法引出一个难解之谜。与西藏腹地相比，藏东南一带的寺庙非常少。在历史上，藏东南长期处于信奉原始笨教的波密土王的控制之下。另有权威的资料则明确地写道，藏传佛教对这一地区的渗透只有300年左右的历史，真正控制这一带则更晚。

　　墨脱县的前身是“地东宗”，约建于1881年，隶属波密土王管辖，因“宗”建在今天县城以西的地东村附近，所以取名为“地东宗”。波密土王先后任命了十三名“宗本”统治墨脱地区。

　　1919年，因地处山坡之上的地东缺水，末代宗本涅巴朗杰把“宗”迁到了现在的墨脱村。在1927－1931年的藏波战争中，波密土王被西藏地方政府打败，藏政府将地东宗划归色拉寺管辖，并将地东宗改名为墨脱。

　　还有个耐人寻味的历史记载：1911年，驻藏大臣联豫电奏清廷：“波密野番，屡服屡叛……非剿不足以言抚。”联豫上奏清廷的同时，派左参罗长衤奇从西路工布地区向波密进军，一面电请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从东路助剿。赵尔丰即派副都统凤山从西藏东部的昌都县和洛隆县出兵夹击波密，波密土王白马策旺溃败逃进白马岗，凤山率兵穷追不舍，越过金珠山直至墨脱，终将白马策旺杀死。

　　波密土王逃进了“世外桃园”仍然不免一死，然而原始笨教在藏东南却留下了一个至今驱之不散的可怕阴影──下毒。

　　　“你们下去后轻易不要接受敬酒，防止遇到信奉原始笨教的人在酒里下毒。”

　　　最初在八一镇听到这样的告诫并没在意。然而，于奇郎介绍这一带民俗时，也强调了这一条，这使我原已淡漠的记忆又被强化了。

　　　于奇郎介绍说，过去，原始笨教在这一带影响很大。这个教派有个愚昧的认识，以为把有福相的人毒死，这个人的福气就会转移到下毒者身上。过去下毒风气最盛的地区在工布江达县一带，“我的丈母娘在那都不敢喝别人家的水，也不敢用当地人的碗具。”

　　这一风俗今天是否依然残存呢？于奇郎本人没有下断语，由于墨脱在历史上也处于原始笨教的影响控制之下，这就给我们留下一个忐忑不安的悬念。有意思的是，这些史料和传闻让我容易联想到的事情恰是《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历经的劫难，而非“唐僧西行终点乃是波密”的证据。

　　回首刚刚走过的路，不难想像玄奘师徒当年取经之艰辛何止百倍，真是对唐僧西域取经的不辞千辛万苦非常佩服。

　　大约两小时后，我们辞别于奇郎，直奔预定的目标──“墨脱公路粗通纪念碑”，准备把这一带的景物拍下来。

　　纪念碑立在名为“0公里大桥”的北岸，水泥结构，横截面呈三角形，两个侧面刻有汉藏两种不同文字的《前言》，汉文的原文是这样的：

　　墨脱县是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它的修通结束了中国最后一个县不通公路的历史。自1975年在中央的关怀下，修建墨脱公路、中途停建，又于1988年、90年批准延伸至今修通。在政治上、经济上意义重大。

　　墨脱县公路北起波密县扎木镇，南至墨脱县城，全长142公里，翻越嘎龙拉山，穿越地质复杂的嘎龙芷布、金珠芷布河谷，沿线山高沟深，年降雨量2500毫米，泥石流、山洪滑坡、雪崩等自然灾害特重。

　　1990年延伸墨脱公路，各级政府有关单位都高度重视和大力支持。施工和指挥人员、工程技术人员，不畏艰险努力筑路。墨脱县广大群众都感激地说：只有共产党才能把公路修到墨脱。修通公路是墨脱各族人民第二次解放。它标志着墨脱县生产力发展进入了一个新时期。

　　 　西芷林芝地区交通局

　　 1994年2月1日立

　　在官方所立的纪念碑中，这是我见过的最简陋的。那毫无设计意味的造型，不能再普通的建筑材料，不到8个月就已经斑驳陆离的油漆，歪歪扭扭的手书碑文，不规范的简化字，错误的标点和病句……，尤其是“粗通”这两个令局外人摸不着头脑的汉字，这一切都好像在说“意思意思”，又像在诉说着许多无奈。

　　今年2月1日，在这纪念碑下举行过一次通车庆祝仪式，据参加过仪式的人介绍说，场非常隆重。但纪念仪式举行时，正值嘎龙拉山口冰封雪盖，汽车根本不能通行，就是步行也要冒很大风险。

　　在八一镇时，西藏日报驻林芝地区老记者舒润声说，他在报道这一事件时特别强调了墨脱公路是“分段、分季”通车。所谓分季，就是指嘎龙山每年10月底到来年7月底之间是封山季节，只有在8－10月嘎龙拉山口冰消雪化的三个月内，汽车才能越过嘎龙山，把墨脱全县来年所需生活物资抢运到嘎龙山以南62Ｋ或80Ｋ的物资转运站。但6－9月，墨脱正值雨季，在海拔2500米的80Ｋ物资转运站以下到县城的被山洪冲毁雨水泡烂的道路无法通行，雨季过后，还必须抢修80Ｋ以下的道路，才能把转运站的物资继续往县运城运。这就是所谓的“分段”。

　　 “墨脱人的生活太苦了！”赞成修路的苏润声似乎在说服我们加入赞成修路的行列。他这么说，是因为有关墨脱的公路，是否应该修建，一直有强烈的反对意见。

　　我们已经站在纪念碑前，但委实不清楚应持什么态度。这条路是如此复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中国，没有任何一条县级公路能像墨脱路那样得到职能部门的最高机构交通部甚至中央的关注，也没有任何一条县级路像墨脱路那样，曾被国外一些人士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