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标题绿色的沙漠
有位战士在海拔5千多米的某边防哨所一呆几年,第一次回家探亲,他在下山的途中见到第一株绿树时,竟发疯地奔过去,抱着大树失声痛哭……。
1988年第一次进藏时就听过这个故事,最初不知它真假。但当我自己在珠穆朗玛脚下一住长达三个月,在归途中目击第一片绿色时内心受到的冲击,已使我足已相信那个故事的真实。
内心的孤寂,并不一定要身身处沙漠、雪原。当我在背崩的日记里写下“绿色沙漠”这四个字时,已经察觉自己在潜意识中是怎样努力地希望用几天时间,在心理上走完三营官兵们需要3年甚至13年走过的路程。
30日上午,我们按原计划,在小战士王强的陪同下来到背崩村,找到乡长和书记。去背崩乡的目的是要联系向导,以便几天后协助我们翻越多雄拉,我们也乘此机会了解一下背崩乡的情况。
我们坐在乡办公室门口与乡干部攀谈时,看到三营的几名战士也在村子里一圈圈地转来转去,他们的表情似乎很扭捏拘谨。
我问陪同的小战士王强,他们在干什么?王强回答说:明天是十一国度节,他们想从老乡那买些葱姜蒜之类的东西,改善一下集体生活。可能是这里的老乡也一向不习惯于做生意,都是自产自用,加上语言不太通,所以每次用钱来采购农家物品,都很麻烦。
和背崩乡的干部大致谈好行程和需求,我们返回到营部,又与营里一些干部聊天。从昨晚到现在,聊天内容与其说在采访,不如说我们关心自己的回程更贴切。
我们不时打听着有关多雄拉一路的详情。
令人沮丧的是,从三营官兵口得得到的所有信息,似乎都在强化着我们已经先入之见的印象──多雄拉的面目越来越狰狞可怖。
“直升飞机很快就要来了,还是不翻多雄拉为好。”
杨五哲营长和其他许多干部都劝我们。
每年为保证重要的边防物资及时到位,成都军区在这个季节都要派直升机往返多次空运物资到三营,空载的直升机回程捎带几个人不成问题。
杨营长对我说,9月已进行过一轮空运。据信第二轮10月10日前肯定进行,更快的话,5日就会行动,飞机从背崩到林芝不过一小时,这样甚至比我们原计划翻多雄拉还快。
说来忏愧,在三营官兵们的劝说下,我们三个原本坚定的决心,竟轻易动摇了,向多雄拉“举起了白旗”。现地回想起来,这多少仍令我自己有些惊讶。
当时,我们在商量是否要改变自己的决定时,我们还为自己找了个漂亮的理由,直升机将沿着雅鲁藏布的河谷进墨脱直至背崩,这样雅鲁藏布大拐弯和世界第一深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将尽收眼底,我们可以美美地在空中细细观察并拍到难得的照片。
事实上,我们也没有想到,当卸掉徒步翻越多雄拉的沉重负担后会有如此大的意外收获:我们终于不用为翻越多雄拉担忧了,因此我们可以一边等待飞机,一边与三营的官兵们“从容谈兵”。
当天晚上,我与三营的谢参谋、郑参谋,还有个名叫文豪的年轻排长热烈地交谈起来。有趣的是,他们压根就没接受采访的意思,或者说他们根本不熟悉那种被动的一问一答的交谈方式,而是一个劲地请向我们发问,甚至是质问式的不说不行的,一些令他们困惑的问题。
最初他们提的问题都很虚,但随着熟悉程度的加深,所有的问题以都具体化、个人化了。
与直率的军人打交道,尤其是和长年驻守边防的官兵打交道,实在不需要什么采访技巧,在这里唯一需要的是真诚和信任感。
“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如果早来两天,我们还在地里割稻子呢。”
一口河南腔的杨五哲营长说:“战士、干部刚忙完收割,非常辛苦……。”
在墨脱戍边的三营是支引人注目的部队。1992年,中央军委授予该营“戍边模范营”称号。该营一个突出的事迹就是在交通极困难的墨脱,发扬“南泥湾精神”自己垦荒,现在粮食基本可以自给,今年他们收获的稻谷出米估计在8万斤以上,此外还有些旱地作物。
从单纯的物价来计算,一公斤大米价格从多雄拉由人背到背崩,通常要翻到8元钱,仅此一项,三营自己种地,能为国家节约30万元以上的军费开支。
但戍边的士兵原意种地吗?随着聊天的深入,我们发现是,又不是。
“早知到墨脱来种地,还不如让我父亲来,他们更有经验。”
“有些战士咀上这样说。真要是没点事做,这日子就更难熬了。”
“你知道什么叫‘孤岛’?什么叫‘墨脱综合症’吗?”
在我们与副教导员唐鹏君单独聊天时,他讲述了许多有关“孤岛”的故事:
某年有个记者到三营后,遇到连月不开的大雨,想走也走不了了。时间一长,这个记者就变得极度沉默,总是傻呆呆地站在窗前望着淫雨霏霏的天空,一站就是一两小时。
唐鹏君说,当时我真的担惊,如果那雨下得再久些,他一定会疯掉的。你想想,他不过被大雨困了一个多月就到了这步田地,那么长年生活于此的官兵的心情会怎样呢?
“这里太寂寞了,1988年,我在得尔功(墨脱境内一地名)二连当副指导员时,连里四川三台县的战士吴明权患了严重的自闭症。无论跟他说什么,他就是不开腔。与他相同的还有贵州盘县的战士王全龙。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失踪了。一个老乡来报告说,有个士兵在树林里浑身肮兮兮的不知为什么正在那乱转呢。我们跑去把他拉回来,问他在干什么,他一言不发。吃完中饭,他又跑到兰球场上学起模特步来……”
墨脱境内的气候虽然非春即夏,然而这个社会群落确实太小,每年一到大雪封山季节,它就会因与外界隔绝而弥漫着孤寂的气氛。
“比起营部,那些只有两三个战士驻守的兵站就更难了。1987年,我去汗密站处理一批报废物资。当时大雪封山已经多时,站里只有一名战士。我来后,那战士对我好得别提了。他说总算见到一个大活人了。那时若非他穿着一身军装,简直能把他当成野人。
“几天后的一个凌晨,我还在梦中,突然听到外面一阵乱响,我跳下床奔出去一看。那个战士竟把一只热水瓶狠狠地摔在地上。我问:为什么要这样?他说:不为什么,就是感到太寂寞了。
“这样的事真是太多了。这里来过一个工作组,其中有位与我同年入伍的,他在这只住了一冬就跳了起来,说这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我当时对他说:老子在这干了快10年了!”
墨脱的“孤岛”之名,指的既是自然环境的封闭,更是社会心理的。
“墨脱的路难走。边境巡逻的路就更难走,因为根本就没有路。走多雄拉苦!还可以生火做饭,还有兵站可住。但巡逻时不但要背着20公斤左右的武器和食品,在野外不许出现任何烟火,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几天,连一口热水也喝不上,因为不能生火薰蚊虫,一趟下来,许多战士被咬得浑身溃烂。途中遇到毒蜂、蚂蝗、蛇、野兽是常事。有时遇到湍流,必须手挽手涉水……我们的战士就是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巡逻,有的还倒巡逻的边境线上。”
“你肯定想不到,就这样战士还常常争着去巡逻。他们希望能在这痛苦肉体折磨中,摆脱那强烈的孤寂情绪。我也可以算个老兵了,我知道战士们会怎样想:人活着,要么化成一团火,要么把皮鞋擦亮。……几年前,三连有个战士就牺牲在巡逻的途中。”
“他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
“叫姚林,巡逻中他在过一座独木桥时,不慎跌进激流被冲进了雅鲁藏布江。”
采访唐鹏君时有一个让我很意外的地方。他说,在墨脱这些年他见过的记者大约近100名,他对大多数记者的印象不错。可不知何故很少看到这些记者后来写了什么,却看到一个没到墨脱的记者活灵活现地写出“唐鹏君如何对我说”。
10月5日上午,最后一次采访唐鹏君。那天他有点激动,也说了很多。他曲折却又明白地暗示我,他曾犯过错误,他正在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在三营,还有一些从别的地方调来的“剌头兵”。
“说真的我很奇怪,那些‘剌头兵’到了墨脱不知怎的,各方面都好了起来。”
不只从唐鹏君那听到过这样的感叹和迷惑。采访时我在想,也许可以套用“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老话,或者还孤寂的环境的另一个好处就是有助于思考人生的问题。但寂寞像个沼泽,如果没有坚强的信念,就会越陷越深。唐鹏君也说过:“在这里要战胜不了自己就完了。”
“你谈的这些,我都可以写吗?”
“你想写就写吧,我不会因此失去什么,也没想由此得到什么。”唐鹏虽然这样说,但从他以及三营其他官兵身上很容易感觉到,进出于墨脱的各种各样的“新鲜人”,只要不是敌人,只要他们觉得你可以信赖,对他们来讲都有特殊的意义。他们很愿与这些“新鲜人”聊天,了解所有有关外面世界的新鲜事,他们更想的则是倾吐自己的衷曲。